汉水下游此时已是一片泽国。
项榷抱着不甘的心思又一次带着数万的士卒对关隘发起了总攻,可是在赵亘的拼死抵抗下他又一次被凉军击退,无奈下楚军只好鸣金收兵。
站在山崖上的徐议看到楚军像潮水般朝远处退去,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被放了下来。接着,徐议抬起头用惑心术控制了一只偶然飞过的鹰隼,将一个卷轴系在了它的腿上,然后双手将其放飞,望着它向东方飞去,良久不语。
石虎走过来的时候徐议还在面向东方怔怔出神,他嘿嘿笑了两声,出声道:“将军,楚军撤了,我们入关吗?”
“不,我们走。”
徐议回过身,在石虎的注视下缓缓向山崖下走去,石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说道:“那赵亘派人请将军入关一叙。”
徐议的脚步闻言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直接说道:“让他亲自来见我吧。”
赵亘当初未经确认便下令射杀了徐议派去送水的士卒,这点在徐议心里一直是个疙瘩,徐议也明白赵亘是因为守关的职责所以不得不小心行事,可是他觉得如果原谅了赵亘就会对不起那些愿意把性命交给他的将士。
最后,赵亘亲自来到了徐议的营帐中,他半跪在徐议的虎皮座前,用双手向坐在座位上的徐议呈上了楚军当初射入关内的箭书。
徐议阅览完箭书上面的内容,没忍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怒极而笑,向赵亘问道:“所以你就觉得我降了?”
赵亘知道自己理亏在先,愧疚地低下了头,几次想要发言却都没开出口,最后硬是咬着牙说道:“毕竟将军带人在上游截断了我们的水源,末将也只是不容关隘有失,凉国,已经输不起了。”
徐议默然,凉国真的已经输不起了,他现在实际上就是带着人一起在钢丝上起舞,而他在从翼城突围后也一直未曾与外界保持联络,说起来错还真的不在赵亘身上,不过,那些送了命的将士谁来为他们喊冤呢?
“末将愿一死告慰同袍在天之灵!”
赵亘看到了徐议脸上的纠结,也知道自己毕竟是下达了无法挽回的命令,经过深思熟虑后他选择了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在他看来,徐议甚至有可以“驾驭”自然的伟力,而且能够迫使楚军后撤,或许凉国的一线生机就在他的身上,若是以自己的性命保全了凉国也并无不可。
就在赵亘想动手时,徐议用手抓住了他的剑身,温热的鲜血流在了赵亘的脖子上,赵亘却并未受伤。
“疼……”
徐议在用力将赵亘的剑甩开后,强作镇定的扭过了头,他背对着赵亘在自己的右手上涂抹了一些他一直随身携带的伤药,扭曲的表情这才有所好转。
“罪不在你,他们是因我而死,你这条命且留在战场上。”
赵亘丢下手中的剑急忙向徐议跪道:“谢将军开恩。”
赵亘低下头后还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徐议受伤的右手,似乎是对徐议的行为有所感触。
徐议在简单地为自己包扎了一番后,在赵亘错愕的目光中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位将领下达命令:不准他的部下毁坏农田,违令者处斩。后来因为他的马意外受惊了,结果却跑入了农田中,是他自己先违背了命令。”
赵亘起身后看着陷入感怀中对自己讲起故事的徐议感觉有点迷茫,不禁问道:“然后呢?”
徐议露出了一个微笑,继续道:“那位将领曾想以一死来立威,后来在他部下的劝阻下他选择了割发代首。”
徐议说完便挥剑将自己原先齐腰的长发割至齐肩,他用受伤的右手攥着自己的头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面孔,无声地流着眼泪。
赵亘惊讶地看着徐议的举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徐议此举已是不孝,可当赵亘想起那些无辜送命的同袍却怎么也想不出指责他的话来,愧疚下,他效仿着徐议的举动也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了大半。
“何劳将军代我受刑!”
虽然赵亘从未听说过晋国或是整个天下曾有过这样的人物,不过他在将自己代入这个故事后感觉到了强烈的羞愧感,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些。
徐议不知为何竟有种“孺子可教”的感觉,不过命令毕竟是双向的,没有自己的命令那些兵卒也不会轻易送命,所以他并不感觉自己是在替赵亘受刑,多少也要对那些亡魂有所交待。
徐议接着故事讲道:“还有位将领,趁夜带着三百人闯了上个将领四十万大军的营帐,斩首数级而归,你可愿走这一遭?”
赵亘咂了咂嘴,他先前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英雄,舔舔嘴唇道:“末将愿往,将军可有流程?”
“楚军粮道已断,在他们打通新的粮道前想必不敢有太大动作,如今他们已经处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正是攻守异置的大好时机。”
徐议接着又思考了下需要补充的地方,继续说道:“你留三千人马在关内防备楚军破釜沉舟,我率军做饵牵制楚军主力,你带人伺机烧粮。”
徐议想到了之后战局的走势,眼睛有点发光,楚军如果失去了军粮那这一路的主力军定会不战自溃。
楚军这些时日原本十五万的主力如今也只是仅存十万余人而已,如今浩浩荡荡的十几万人中有不少是穿上了同袍的铠甲补充进军队的民夫,而且那些数不尽的民夫同样有嘴,那些楚人又能在这里消耗多久?
“项榷若是想保全大多楚人的性命,只能彻底撤军。”
徐议和赵亘两人一拍即合,毁堰废坝后凉军在局部战局上化被动为主动,一旦夜袭的计划能够成功,这一路的敌人至少也会退出战场,这样就距离遥不可及的胜利又近了一步。
赵亘离开后,徐议本想吩咐下去将自己的头发与那些同袍埋在一起,最后在石虎等人“不要去打扰已经入土为安的英魂”等劝阻下只好作罢。
“入关吧。”
徐议制定好了具体的行动方针,以及行动时间后便向身边的石虎吩咐道,这些日子里徐议带来的这三千余人随着他在野外也没少受罪,将士们自带的干粮也要见底了,偶尔还得下河抓鱼或者上山找找野味。
“好勒!”
石虎期盼入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徐议发话后他便急匆匆地跑出去传达徐议的命令,其实他就是馋酒,关内终究还是能得到国内的物资支持,不像他和徐议在外面打野了这么久。
徐议看着石虎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石虎的馋酒早就在他平时的话语中暴露了出来,军中有酒不假,可岂又是平时能随意喝到的?至少也得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与赵亘合军后,我麾下就有一万余骑了,当项榷撤军想必可以给龙拓一个惊喜。”
徐议抚摸着案几上的與图,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粮官何在?军中的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项榷在帅帐中军议时一脸惆怅地问道,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整个人苍老了不少,完全看不出当初他刚刚出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作为处于全盛之年的一路主帅、当世名将,他可是以拿到灭国之功,名垂青史为目标来进行规划,他在徐议的水攻下保全了军队,甚至开拓了战机,却未曾料到会发生被徐议水淹粮道的变数。
这时一名中年人一脸担忧地走出了队列,难掩忧愁地答道:“还有半月之需。”
说罢,他犹豫着带着一丝询问的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抛去那些民夫,可供主战将士月余。”
“莫在提及。”
项榷及时掐灭了他的想法,这样做不但军中容易产生哗变,那些民夫也只能等死,这对楚国也会是非常不利的影响。
项榷已经遣人分别向龙拓、国内求援,楚王已经给了他不会怪罪的回复。
弄清事情始末的楚卿不但派出了国师前往前线支援,他还要求了黑水司对战争的大力支持,作为司命的楚念如今也即将前往前线督战。
“将军,撤兵吧,我们回国。”
粮官退下后,一名年轻的万夫长红着眼睛出列说道。
“我们的将士不少人已经有了思乡的情绪,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项榷闻言沉默不语,他知道其实这只是这名万夫长的托词,不过见不到胜利的战事确实会使士气低下,引起将士们的反战情绪。
项榷沉思后咬牙对众将命令道:“五日内,全力攻城,言退者斩!”
项榷想好了,如果凉军撑过了这五日他就撤军,总之要将所有破关的可能性都尝试后才能放弃,不到最后,绝不低头!
楚国,黑水司的总部内,赵乔浑身颤抖地抗着一个挑满了两桶水的扁担,他面前的只有蒙着面纱的楚念,一旦有水溅出楚念便会用手中拿着的竹棍抽在他身上。
“你是男人,连最基本的毅力也没有吗?”
竹棍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发出了很大声响,楚念可没有顾忌此时的赵乔还是一个孩子。
“抱,抱歉,师父。”
赵乔咬牙后重新站好,继续颤颤巍巍地将肩膀上的扁担抗起,一段时间后,他感觉意识有些模糊,直接昏迷了过去。
在赵乔抵达楚国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和楚念学习怎样成为一名合格的司祭。
在“楚盈”的要求下,他拜了司命大人为师,并被告知了自己其实是一名楚人,虽然赵乔心中有所疑惑,可在楚念有意的催眠下他最后相信了自己真的是一名楚人,而“楚盈”真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你这样,我怎么将你交到其余司祭手里……”
赵乔醒来的时候是在楚念的怀里,他正好听见了楚念的呢喃声。
楚念这段时间对他有意的训练便是为了让赵乔能够有良好的基础,这样才可以减少其余的司祭训练他时所能产生的生命危险,毕竟司祭的强大是因为她们基本上时刻游走在死亡的边缘。
楚念对赵乔的严厉与平日里的一些关怀也都被赵乔一一看在眼里,赵乔决定要加倍努力,争取不让师父失望。
“师父,能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吗?”
赵乔擦了擦头上冒着的汗,躺在楚念的怀里天真无邪地问道。
面纱下的楚念见赵乔醒了,露出了一个无人所见的微笑,想道也好,这次执行前往凉国的任务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便让这个自己唯一还算认可的血亲见一下也无妨。
楚念的瞳孔变成了深邃的红色,对赵乔暗中用秘术下达了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的命令后,恢复了她平时面无表情的冰冷样子,说道:“只此一次,严禁外传。”
赵乔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了什么,闻言连连点头,出口保证。这段时间他也清楚了黑水司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司命大人的地位有多么尊崇,他心中为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做师父骄傲着,虽然奇怪黑水司上上下下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男孩子。
楚念仔细感受过此时除了赵乔四下无人,便暂时掀开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一张容颜绝美的清冷面孔,比起姜蝶儿她更加成熟,气质上更加阴冷。
赵乔可以保证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即便是楚盈,还有凉王宫内的那些侍女嫔妃们比起楚念都要远远不及,硬要说楚念容貌上的缺点,那就是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距离感。
片刻后,楚念重新蒙上了她的面纱,抚摸着赵乔的额头,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忘记吧。”
赵乔闻言才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痛苦的问道:“师父,司命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行,休要得寸进尺。”
楚念很奇怪赵乔的反应,他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被掩盖的事。
每一任司命都是“死人”,名字既没有意义又无需被外人知晓,称呼只有司命二字便可,这是黑水司历代无人违反的禁忌。
赵乔的脑海中陆续闪过几个了记忆片断,在失去意识前,他当着楚念的面前抱着脑袋有些痛苦地自言自语着。
“蝶儿…姐姐。”
“蝶儿,是谁?”
“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