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观景台上,张信先一步走到,刚一现身,就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白衣染灰,袖口褴褛,长发披散着,嘴角微肿。可张信昂首阔步,如同从魏晋走来的士族,在这一派衣着精致讲究的贵族之中是如此显眼,实在是个异类。
张丛怯怯懦懦地跟在张信的身后,不时羞愧地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在人群中看见面色铁青的张涵,一颗扑通扑通的小心脏霎时就沉了湖底。
张信也看见了父亲,淡然一笑,便径直向着自己的坐席走去。
顾夫人连忙起身,拉起张信的衣袖,十分错愕,“这是……这是……”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呼,众人还没从张信的形象上缓过来,就看见顾煜青也穿着破烂沾灰的衣服,右脸一片淤青,左额则伤成紫红色,他也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身后叶辛未神情淡然地尾随,毫不理会旁人目光。
顾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喃喃道,“……天哪。”
张信与顾煜青二人相见,皆是一惊,
“你……”
“你——”
前后不下十来双眼睛都生生地盯着这里,空气中顿时弥散出一股奇妙的氛围。
“来,来,你们都坐。”顾夫人连忙起身,拉住顾煜青的手往身边带。
阿梅在一旁咯咯笑起来,这场景未免太过滑稽了。
顾时安抚须而笑,对张涵父子道,“先前青儿一直卧病在床,也就没有和大家见过面,这便是我家的二子,顾煜青了。”
“青儿,快喊舅舅。”顾夫人笑道。
“舅舅。”顾煜青微微欠身。
“这便是你表哥与表妹。”顾夫人看向张信与张梅,对顾煜青说道。
一旁张信简直笑靥如花,连连点头,“原来是表弟啊,表哥这次来得狼狈,也没给你备下什么见面礼,见谅见谅。”
顾煜青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一旁张涵咳了一声,对张信皱眉道,“你这怎么搞的?”
张信理了理衣袖与衣襟,笑道,“我原是在湖边遇着一只金玉奴,毛色锃亮,白班如玉,双眸似星,一时兴起想去抱一抱,没想不当心被挠成了这副摸样。”
阿梅忙不迭地拆台,笑道,“哥哥又在胡说了,金玉奴是多金贵的猫儿呀,怎会好端端地在湖边给你遇着?”
张信一笑,“便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呢?”
张涵哼一声,压根不信,“那你脸上的这伤,也是那猫给你打得咯?”
“哪里……爹爹真是说笑。”张信端起一旁的茶盏,不慌不忙地端起啜饮一口,笑道,“乃是后来不知从哪里蹿腾来一只大狗,追得我好生疲惫,不当心就从假山上摔了下去,给磕着了。”
顾夫人听得将信将疑,低声去问顾煜青,“那你这伤又是……”
顾煜青冷冷一笑,“定是先前追着表哥的那只大狗被我瞧见了。我为民除害,把那狗给打跑了,也不当心伤着了。”
众人皆笑,一旁顾煜舟默默望着张信与顾煜青,目光最后落在了叶辛未身上。
叶辛未一直沉默地站在顾煜青身后,面色不改,比谁都来得淡定。
她感觉敏锐,对于顾煜舟突然而至的目光,兀然间便感到有些许违和,自己也不知何故地向一旁看去,顾煜舟便在这一瞬挪去了目光,与叶辛未交错而去。他无声无息地瞧着远天沉寂的天幕,如同一直在独自沉思。
那缕似有若无的压迫感霎时消失,令辛未有些奇怪,便又独自转回头去。这霎时的回转无端且机巧,却真如一只灵动古怪的金玉奴。
顾煜舟看着弟弟与张信破旧的衣服,一时参破其中玄机,淡然一笑。
忽而远天一束直冲而上的白亮点燃了夜,万紫千红在刹那间绽于穹野,观景台上儿童拍手惊呼,奔走跳跃,青年男女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或欢笑,或饮酒,或提笔挥墨,或一心张望,不管其他。
顾煜青抬头,指着那夜空中不断升起的烟火,回头欲与辛未说话,却看见叶辛未怔怔地站在原地,烟花展开在她墨玉一般的眸子里,美得不可胜收。
叶辛未从未见过这样壮美的烟火。
一束一束的流光直冲而上,又化作万千星光坠于夜空,她眨着眼睛,看得入迷。
湮没以后的烟火化作青烟,袅袅飘散,随风而逝,可新的花火接连而至,如此反复似是无穷无尽。
这一刻,暖风入春,同入辛未的眼,她心中升腾起不可名状的喜悦与感慨,眼泪随之而落。
一旁有人轻声低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辛未侧耳,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其中的朦胧与美,却点点滴滴都落进了心里。
她感叹。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光景……原来在这世上,还可以这样活着!
叶辛未泪如泉涌,却静静站在顾煜青的身后,一言不发。
这样的景象,母亲一定也曾看到过,这世间最昌盛的繁华景致,最璀璨的刹那芳华,母亲该是已尝遍了吧。
若能生如焰火,即便早早逝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一块方帕递来,正是顾煜青先前用过的那块,叶辛未接过,笑着低头。她将方帕折起,轻轻按在眼眶上。
“你收着吧。”顾煜青轻声道。
“嗯。”
一旁张信稍稍低了眉眼,捏紧了手中早已取出的方帕,重新送回衣襟里头。
便也是在这样的夜里,顾府之中埙声又起。清和斋里,顾涯坐在厅堂之中,就着灯光和母亲的乐声静静看书,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他听出是焰火,却未曾出门半步。
吴姨娘吹到一半,忽然停下,顾涯觉得奇怪,放下手中的读本,进屋去看。
“阿娘是累了吗?”顾涯轻声问道。
“倒不是……为娘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顾涯坐在母亲身旁,问道,“谁?”
“……前几日,有人在墙外听我吹埙呢。”吴姨娘低声说道,“脚步是我没听过的,我让沈妈妈去开门,她却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