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辛未双手渐复知觉,便从榻上坐起。
想着方才张信与顾涯的话,说也奇怪,两人都叫自己提防着另一人,但辛未隐约地感到,无论是顾涯,或是张信,对自己都不差。
“醒了?”顾简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叶辛未抬头,便见顾简坐在木榻盯上,他一只脚垂落空中,神情甚是冷漠悠闲。
“你怎么总在我房里?”叶辛未轻声道。
顾简哼一声,“你说为什么。”
“顾涯让你来的?”
“明知故问。”
“你讨厌我?”
“……嘁。”顾简这才拿正眼去看眼前的姑娘,她坐在榻上,一脚踩着榻沿,一手扶着膝盖,神色认真而沉稳。
“说不上。”顾简轻声答道。
顾简不太喜欢叶辛未,或者说,他不喜欢看见顾涯身边有拖累,无论是叶辛未,还是吴氏,比起呆在这些人的身边,顾简愿意呆在顾涯身边做事,因为他相信顾涯所面对的必然是波澜壮阔的人生,而顾简,天生喜欢危险。
叶辛未轻声道,“我现在去找顾涯,你也跟来吗?”
“你要干什么?”
“问问我们为什么要上张家的船……你知道缘由么”
“不知道。”顾简抬了下巴,轻蔑道,“你个小妮子问这些有什么用?乖乖待在这儿就好了。”
叶辛未不理会顾简的挑衅,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这小妮子,说不定大有用处。”
甩下顾简的额冷笑,叶辛未径直出门,船舱之外,朦胧烟雨。天地间细细织就一张轻纱,飘雨如雾,紧锁江面。
顾涯与张信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说话,二人神情皆冷厉,此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同时回头,只见叶辛未下了楼。叶辛未见二人目光,也是一怔,随即微微欠身,算是行礼。心中却好奇,他二人独自在船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涯在长衣之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张信依然是单薄的宽衣,雨水染在他二人眉宇之间,如同淡墨渲染,二人同站一处,让这江南烟雨顿时为之失色。
“我来找三公子。”叶辛未对二人说道。
张信微微皱了眉,回头看了顾涯一眼,似警告,也似威慑,顾涯毫无惧意目送他离去。经过辛未身旁,张信低声道,“自己小心。”
叶辛未心中一凛,不由得回头,张信背影翩跹,大步离去。
顾涯一人独立船头,微风扬起他耳际的黑发,他淡然一笑,对叶辛未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辛未快步走到顾涯的伞下,却见他单手解了衣氅,披在叶自己的肩头。
“谢谢。”
顾涯又转过头去看这山水云烟,低声道,
“怎么不在上面休息,跑下来吹风。”
“……”叶辛未沉默,她抬头,正看见顾涯俊逸非凡的侧脸,他眉目间有几分吴氏的温婉,但又比吴氏要利落得多,这样的英气并不多见,更何况顾涯生得高大,叶辛未仰面去看,气势更添三分。
顾涯微微动眉,低头迎上叶辛未的目光,那神情似是在说,他在等叶辛未的答案。
岂料叶辛未只是摇头,“没什么,只是出来透透气。”
——方才在房中的时候,她分明听见顾涯对顾简说,他要亲口向自己解释为何与张家同船的事情,而今他既不开口,辛未忽然便打消了追问的打算。
顾涯却笑了起来,他低声道,“也好,再多看一眼吧。”
“……”
“这江南的丘陵,四月的烟水,零散的渔舟……可不是哪里都能见的到的。”
顾涯浅淡的笑意令叶辛未忽然有些战栗。
辛未只觉得这样的神情太过熟悉……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
“三公子。”叶辛未忽然皱紧了眉,她直直地望着顾涯的眼睛,眼中满是惊疑,顾涯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解,微微颦眉,问道,“怎么了?”
“……你不要,不要做傻事。”
这话刚一出口,就令顾涯大笑起来,叶辛未兀自望着顾涯,却并不觉得他的笑声有多开怀——叶辛未终于想起这笑颜为何令自己感到熟悉,那是兰若与顾煜舟告别时的摸样,当时她并不了解,是抱定必死的决心才能这般淡然,而今再看顾涯,这神情令她心惊。
见叶辛未沉默,并无丝毫玩笑之意,顾涯心中却是一动,仍是笑道,“姑娘怎么觉得顾涯是要干傻事?”
叶辛未只是摇头,她说不好。
“我北上,是为开拓商路,不然为何要攀附英国公。”顾涯一笑,低头看着辛未,又道,“他虽然是张氏的兄长,与张氏之间却未必有多少情谊,不然也未必能被我收买。张家爵位世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今他虽然势弱,但在京城依然盘根错节,我进京须得借力,张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叶辛未微微扬起嘴角,“如此……辛未方才失言了。”
“辛未是哪里人?”顾涯轻声问道。
“福建泉州。”
“哦?我倒是听不出你有南方口音。”
辛未点头,心中暗服顾涯的细心,轻声道,“我乳母不是南方人,我口音像她多一些,再加上后来也离了家,算起来也没有在南方待多久。”
顾涯点头,“怪不得你这样谨慎聪颖,原来也是一路刀尖火口走过来的。”
“算不得刀尖火口……”叶辛未轻轻摇头。
却不知为何,与叶辛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顾涯心情渐渐变得宁和,或许这也是母亲对她青眼有加的原因?顾涯的余光一直落在叶辛未的身上,她有些矮小,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并不合适,叶辛未一直提着衣摆,以免它落地沾了水渍。这个单薄的姑娘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既无刻意讨好,也无认生的扭捏,烟雨里,她的眼睛很是漂亮。
顾涯忽然想起那晚在城楼上,红裙的叶辛未,满目灯火流光的摸样。
叶辛未仍在说着什么,末了问道,“……三公子又有什么打算?”
顾涯一怔,先前叶辛未说的什么他分毫也未曾听进去,只捕捉住了这最后一个语气上扬的问句,于是双眸微闪,低声道,“你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