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碗八分满的粥,一个杂粮卷子,一叠腌菜,秀女们的脸色都好看了起来。
与纯儿交换了一个喜出望外的眼色,不理会彩衣不屑的眼神,领好膳食后,我们像旁人一样安静的坐在凳子上,偷偷的瞄着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沈姑姑。
经过昨天,到底没人敢轻举妄动了。
等所有人都落座,沈姑姑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在杂役嬷嬷的请示下挥了挥手,杂役嬷嬷心灵神会,喊道:
“用膳——”
秀女们迅速的动了起来,尽管都想让自己用膳的仪态显得大家闺秀些,碗筷相碰的声音还是让沈姑姑的眉毛皱了起来,
“端起碗——”
纯儿反应迅速的照着沈姑姑的话做,惹来沈姑姑没有表情的一瞥。
“拇指扣住碗口,食指、中指、无名指扣碗底,手心空着。挺腰,身体与桌子保持一寸距离。食不言,寝不语,闭嘴咀嚼,细嚼慢咽,不得发出任何响声,惹得主子生厌……”
杂役嬷嬷拿着藤条巡视在桌椅间,监视着每一个秀女的姿势,稍有不对,一个藤条就打在身上,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像纯儿一样,摆着木头一样的姿势,机械的伸出筷子,伸筷,入口,伸筷,入口,挨打,继续伸筷……
嘴里已经尝不出绿豆粥香糯清甜的味道,只有不知哪里涌上的苦涩,弥漫开来。
我想,大概皇宫里的人都是苦的,所以才有了那千篇一律的淡漠和阴郁。
这顿早膳并没有吃完就被强迫终止了,“记住了,在主子娘娘面前当差,只能吃八分饱,为什么?伺候主子的时候,不能出恭如厕,否则,熏的一身怪味来跑到主子面前伺候,那是大不敬的罪!以后,也就不用再在宫里面吃皇粮了!”
及至今天,当我偶尔回忆起那个沈姑姑,给我印象最多的已经不是她的阴郁冷漠,而是那永远不变的轻声细语——
她说话从来不会高声,只是淡淡的,一字一句的将所说的话送到你跟前,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永远是教养良好的安定宁和,即使再狠毒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也像是在默诵着一本佛经,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她的整个人,就是这皇宫里制造出来的最标准的生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是不多不少,规规矩矩。
而我们要学习的,就是规矩。
“不管你们从前家里是干什么的,到了宫里,就只有一个身份——奴才。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样子,主子跟前伺候,首要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上带着笑模样,这笑是有讲究的,既要笑不露齿,又要让主子高兴。甭管你有什么事儿,就是死了老子娘,到了主子跟前,也得笑!”
“回主子的问话,要微微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不能高声惊扰到主子,也不能畏畏缩缩的惹主子厌烦。可话又说回来,这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宫里的奴才,伺候的是这天底下最最金贵的主儿,说句不太恭敬的,你们出去了,代表的就是主子的脸面,这全天下的人可都看着呢,要是给主子丢了脸面,到时就别说你从前立下过什么天大的功劳,都不顶用——奴才的本分,这个时候就应该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个儿埋了——让主子费神,那是奴才最最不能做的事!”
“行动坐卧,都得把腰板挺直了,别把你们自己个儿家里的习惯带到这里来,含胸塌背的,看着就不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宫里讲究的是居移气,养移体,多急的事也不能跑,只能走,每步九寸,不多不少,头钗不摇,佩戴不移,裙摆不动——宫里可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样子养着你们,这是宫里给你们的体面,你们要是自己把自己的体面给丢了,那谁也怪不着,照着宫规,辛者库的劳役可少着人呢……”
我亦步亦趋的照着沈姑姑的姿势照做,面上格外认真肃穆,心底却暗暗着急,动作上不免慢了些许,好在秀女众多,自然有领悟差的,表现如我一般笨拙,倒也无人察觉我的异样。
原因无他,我的袖口里藏着一个早上从膳食间偷偷带出来的杂粮卷子。
纯儿不时小心翼翼的瞥我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点责备,我知道她是担忧我不小心惹祸上身,然而昨日猫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呓语触动了我心中的怜悯。
我想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否则就会变得跟这个皇宫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可怕。
侧脸给了纯儿一个歉意的笑容,忽然感觉到裙裾上传来异常的紧绷,来不及思考,人已经摔倒在地,膝盖和地面的碰撞是如此突然而锐利,疼痛让袖口中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一下,微微泛黄的杂粮卷子滚落出去,我的眼睛盯着杂粮卷子慢慢的滚到烟绿色锦缎绣鞋旁,鞋面上的紫色番莲花瓣微微翘起,含苞待放。周围的惊叫声、吸气声以及纯儿的问询声潮水般的涌进脑子里,嗡嗡的似近似远。
随后诡异的安静下来。
我呆呆的看着,无暇顾及心中涌上来的惊恐和愤怒,在纯儿的帮助下茫然的瘫坐在地上,听见那个淡淡的声音毫无情绪的传来:
“姚莺儿,到院子里跪着吧。”
我舒了口气,跪着总比挨打要好些。
“是,沈姑姑。”
我拉了下纯儿示意她不要冲动,踉跄着站起身向院子里走去。
眼睛一扫,正正对上人群后彩衣幸灾乐祸的脸,心中一动,忽然觉得恹恹的,低头垂目,跪在院子里冰冷坚硬的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