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的创作动机,与其作时有密切的关系,从王逸《楚辞章句》开始,古今学者大多认为作于屈原晚年被疏而放逐之时,主要的目的是寄托被放的忧愁忧思。此种说法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大清一统志》(1)、《湘阴县图志》一类的书,也说屈原在被放,于湘阴东北屈潭之玉笥山上作《九歌》。然而,验之《九歌》本文,其中并无所谓被放的忧愁忧思,而考其中所祀之神,其规格甚高,只有王室贵族才有资格祭祀,也并非沅、湘民间所能祀之神。明代汪瑗等学者对此已有疑问。因此,以上说法并不可信,很有重新探讨的必要。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八云:“《汉书郊祀志》载谷永之言云: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邀福助却秦军,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则屈子盖因事以纳忠。故寓讽谕之词,异乎寻常史巫所陈也。”认为《九歌》是怀王朝奉王命而作。马其昶受此启发,进一步认为“《九歌》之作,原承怀王之命而作也。推其时在《离骚》前”(《抱润轩文集·读九歌》及《屈赋微》本篇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郭沫若《屈原研究》根据《九歌》歌辞的清新,调子的愉快,断定作于年轻得志、未失意时。陈子展《楚辞直解·九歌解题》又据《国语·楚语》及《九章·惜往日》篇证成郭说,并指出《九歌》是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其中的大手笔之一。金开诚《屈原集校注》也认为《九歌》当是屈原在怀王朝任职三闾大夫,掌管宗族事物时加工修改而成。由此可见,《九歌》作于屈原未放之时。但屈原为什么作《九歌》,其创作动机是什么?仍不清楚。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一《离骚》《天问》中“九歌九辩”的含义与屈原作《九歌》的动因春秋战国之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的乐舞规模既要符合礼仪典章,又要能够有助于国家的政教。祭祀礼乐的僭越混乱,预示着国家政教的衰落。《礼记·乐记》论述乐的政教作用说:是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中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和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由此可以看出“乐”对于政治的重要性。所以屈原对于祭祀礼乐十分重视。在他政治生涯的早期,对于楚国宫廷和民间的淫祀及僭越的危害早有认识,并锐意改革。这从他的诗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离骚》一诗,处处以兴亡为喻,屈原历述历史上的明君作为楚王的正面榜样,而以历史上的昏君作为楚王反面的教训。说到礼乐失序,而导致亡国,则以夏为戒。《离骚》的陈辞部分云:“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朱冀解释此句:“此下七章,乃自陈其平日以往昔兴亡之故谏君,而撮其大略如此耳。要知大夫一言一泪,一字一血,全是为楚王对症发药,并非心闲无事,坐古庙中,对土木偶人攀今吊古也。此一章对楚王不思继穆庄伯业,而耽乐是从。”(2)可见屈原对当日楚国歌舞礼乐的混乱状况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他急欲改变这种状况,从而实现文治武功的心情又何等的迫切。除《离骚》以外,屈原作品中提到“九歌九辩”的还有《天问》。《天问》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弄清二诗中“九辩九歌”的含义,以及它们与屈原创作的《九歌》之间的关系,是弄清后者创作动机的关键。王逸以来的众多学者,都认为上举《离骚》中的“九辩九歌”为古代的乐舞名,但如依传统说法,此句不合《离骚》句法常例。赵逵夫先生经过周密考察,认为此句中“九辩九歌”应为动词谓语,并进而对其意义进行了揭示,对我们了解“九辩九歌”与《九歌》的关系也很有启发。他说:实际上,这两处的“辩”、“歌”都是动词。《归藏·开筮》曰:“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谓九歌。”其中“辩”字就用为动词。“九”在这里是表示次数之多。夏代是阶级社会的开端……民主选举部落首领的社会形态……转变为专制的奴隶制,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启除了以武力打击反对势力(如讨伐有扈氏)以外,必然要采取一些文治的手段,如夸大和宣扬禹的功绩,夸大和宣扬禹家族在部落联盟中的作用,辩说和歌颂等级森严的奴隶制等等。《离骚》、《天问》中所说的“九辩九歌”正是指此。(3)由此可见,夏启时的“九辩九歌”,其内容主要是“言禹平治水土以有天下,启能承先志,缵叙其业,育养品类,故九州之物,皆可辩数;九功之德,皆有次序而可歌也”(王逸《楚辞章句》)。“九辩九歌”的文治,主要强调等级,和统治阶级的“威”(刑法杀戮)一样,是奴隶主阶级维护其统治的手段。屈原初登政坛之时,正是新兴的封建制度在列国兴起之时。楚的劲敌秦国因变法而迅速强大,威胁着楚国。
楚国要想与强秦抗衡,也只有变法图强一条路。所以屈原一再主张举贤授能,整饰法度,论功行赏,取消统治阶级的特权。而楚国当时的现状却恰恰与屈原的希望相反:一方面是旧贵族因害怕失去特权而反对改革,另一方面是“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军”(《汉书·郊祀志》下载谷永说)。面对楚国朝野上下淫祀成风、僭越相属的现状,屈原以此为契机,为宫廷祭祀制作乐歌,从文治的角度考虑,并为变法铺平道路。名之曰《九歌》,正是取夏启以“九辩九歌”实行文治的用意。这是屈原用祭祀乐舞的教化功能,柔性地改变楚国不良现状的尝试,也是他借此以使楚国朝野上下警悟,并进一步实行变法的美政理想的不可或缺的一步。《左传·文公七年》载:“《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可以说是屈原制作《九歌》的动机的最好的说明。《离骚》中有两处提到“九歌”,陈辞部分的一次与启有关,前已说过,结尾部分写自己的神思飞上九天,在想象的世界中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观赏着自己制作的《九歌》,诗云:“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娱乐。”这里的《九歌》显然是作者自己所作的《九歌》,因为那是他理想的象征。今本《竹书纪年》云:“帝启十年,舞九韶于天穆之野。”《离骚》云:“奏九歌而舞韶。”屈原《九歌·东君》一首也云:“应律兮合节,展诗兮会舞。”由此可见,《九歌》本为歌乐舞三而一的形态,从音乐和歌辞的方面说,则为《九歌》,从舞容的方面说,就是九韶。屈原作《九歌》,并非启时的原样,但其用意与夏启《九歌》是相同的,他的作《九歌》,绝不可能只停留在对沅、湘流域民间巫歌的更订和改写这样的层面上,也绝非仅仅因为见其辞俚俗而欲使之雅训些,而是带有政治上的目的。二《惜往日》中关于屈原修明礼乐的记载《九章·惜往日》的开头说: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这几句是追述屈原未放之前受楚王信任并谋求变法图强的情形,与《史记·屈原列传》所述“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以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的情况相符。这几句诗中有一个校勘问题,涉及到我们对屈原制作《九歌》的动机的考察。“受命诏以昭时”一句中的“时”,朱熹《集注》曰:“一本作‘诗’,非是。”从此后,通行本皆作“时”。蒋冀、戴震等亦作“时”。而洪兴祖《补注》云:“‘诗’,一本作‘时’。”结合王注此句“君告屈原,明文典也”的说法,可知王逸本作“诗”。游国恩先生也认为作“诗”者是,而作“时”者非。那么,屈原“受命诏以昭诗”的“诗”到底是什么呢?杨树达先生考察先秦典籍中诗的含义,作有一篇《释诗》,为论者广泛引用,杨氏认为,“诗”古文作“”,从言,声。言即言志也。(4)志从心,从。本义为记忆、记载。《国语·晋语九》:“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注曰:“志,记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么,“诗”便是负载记忆的口诵形式。“诗”以韵语的形式记载、承载民族的历史文化。孔颖达《毛诗正义》于郑玄《诗谱序》下疏云:诗一名而三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