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窗外的桂花香一阵一阵地飘进屋子来,茶几上放着刚刚煮好的云雾茶,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我避过照在脸上的阳光,微微眯了眯眼。绿莹说正午的阳光晒被子正好,于是便捧着秋被跑进跑出地忙晒被子,显得活力十足。近来我一直嗜睡,绿莹鄙夷地说只有怀了小娃娃的女人才一直打瞌睡,纵然我肚子里没有小娃娃,一日中除了必要的进食,我很少会离开床榻和躺椅。现在我就是倚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望着绿莹忙乱的身影,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他们都不晓得为什么近半年来我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绿莹甚至一天三趟往集市上跑,就为了淘回些时新的话本戏折供我消遣,纵然那些都是传说中的盗版。直到卖盗版话本的小哥腼腆地暗示绿莹是不是看上他了他娘的意思是尽快完婚之类的,绿莹才终于停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我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记得那天下午她回来之后面色通红很是忿忿,我当时还没犯困,就打着精神问了她两句。她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不纯洁,我光顾他的书摊他居然认为我对他有企图!我说,你一天三趟往人家的书摊上跑,且一连俩月不论刮风下雨晴天闪电天天如此,要人家没点想法委实不可能。哪知绿莹定定望了我一会突然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寻死之类的云云。我懵了,细细一问,绿莹才颠三倒四地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她见我这近半年性情大变,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不但对吃的没了追求,就连最爱瞧的话本也再没动过,只除了睡觉。她请教了“夜影”里人称“神算子”心机兄,心机兄年纪不大,唬人却甚有本事。于是他想了想,做高深状对她说,我只怕是心中郁结,这么下去只怕要出事。绿莹是个没心眼的,几乎立马就信了。于是她日也忧夜也忧,最后忧出一个结论,我怕是动了寻死的念头。
我认为这个结论忒不靠谱。心机兄害人不浅,且不说我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如果自己把自己了结了,岂不是太冤枉了。再者,我是个有仇必报小气吧啦的人,那日悬崖之上劲装男动手前的那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着,这笔账日后总要讨回来。而且,那个为了救我而跳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的人,为了他我也绝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
我果然又梦到了那个场景,那个我拼命想要忘记却又舍不得忘记的场景。
那日我闭着眼被林朝歌揽在怀里,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揪心揪肺地等待落地那一刻的到来。我希望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已经成功地晕过去了,这样就不必直接面对死亡的恐惧。在从未离死亡如此接近的这一刻,我真心地觉得身边有他陪着是一桩很圆满的事。
在我预感我们已经离崖底越来越近的时候,林朝歌抽出了佩剑横里就往崖壁上扎去。他的佩剑青冥是难得一见的利器,此时撑在崖壁上发出一阵短促而尖利的声响。我睁眼时正好望见青冥剑的剑锋与崖壁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我们下坠的去势明显的一缓。我心中隐隐抽动,甚至心存侥幸地认为我们能以这样渐缓的速度顺利落到崖底。
根据话本的万年悬崖定律,悬崖底下必然会有一棵斜生长在崖壁上的大树接住主人公,要么就是崖底有一个深潭和一条河,反正主人公绝对死不了就是了。纵然我曾经默默地怀疑过万一这个主人公不会水怎么办,记得当时绿莹认真且严肃地说,身为话本的主人公,他必定是会水的。
我揪住林朝歌的衣襟紧张地等待大树或者深潭,随着下降得越来越低,我终于看清了崖底的情形。下面果然有一条河,河水还流得十分湍急,然而要命的是,崖底是成片尖利的石林,粗粗一看每根石头至少有两指那么长,即使我们能顺利落地,也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这么摔下去即使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我紧了紧抓住他衣襟的手,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我控制着眼睛里涌上来的酸涩,低声道:“你要陪我一起死了……”
那是落地前的最后一刻,也是我最后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你不会死的。”
眼前一阵光影斑驳,我陷入黑暗,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碧莹莹的帐顶,偏头便看到绿莹。彼时阳光正好,雕花木窗上隐隐有光影流动。她正趴在床边哭得凄惨,我抽了抽嘴角,唤了她一声。绿莹抬起脸来,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委实没什么区别,鼻头泛红,看起来甚狼狈。她惊诧地望了我一会儿,随后便跳起来往外头奔走,很快就来了一个着白袍很有些仙风道骨的长胡子老头,他替我把了脉,又来扒我的眼皮。我觉得很不舒服,但也终究也没有反抗。倒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委实没那反抗的力气。
长胡子老头将手收回去,抚着他那花白的胡子,眉头敛得很紧。我听他对绿莹道:“公主身上的伤没什么妨碍,如今醒来了更是没妨碍,回头我开个方子再喝些进补的汤药,不出半个月就会好。”绿莹抹了抹眼睛,那老头继续道:“只是身子骨虽然没什么妨碍,心上的毛病却是很厉害,郁结入腑,怕是不好。这些日子需得小心照看。”
绿莹抹着眼睛点头应了。
长胡子老头甚靠谱。半月后,我果然能下地走动了。绿莹谨记着要将我小心照看,是以日日必要将我拖到太阳底下去晒一回。起初我觉得十分痛苦,后来随着天气转凉,晒太阳便成了一种享受,我渐渐喜欢上了冬天。
初秋的时候,白胡子老头又来过一回。照例给我把了脉,自然也扒了眼皮。看完以后他仍旧是对绿莹吩咐道:“公主身上已经大好了,只是这心病……唉……”
他那一声长叹令绿莹感到很惊恐,于是便想尽了法子让我高兴。奈何我实在兴趣缺缺,每当我诚恳地对她表示我其实挺好的时候,她都是一脸如丧考妣的形容。于是我只意思性地说了几次,便再没说过。绿莹仍旧折腾得欢天喜地。
我和绿莹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做桃乡。桃乡地处江南,并不是一个乡,而是一座城,就如同我们北方的徐州城、衢州城一样,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夜影”的总部未名居就在桃乡城镇的中心地带。历来无论是大城还是小城,但凡是个城,那中心的地价可谓是寸土寸金。未名居建在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且占地面积不是一般的大,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夜影”这个组织十分有钱。
桃乡带着典型的江南味道,护城河的水被引入城中,贯穿了整片的道路。临街的商铺推开门便能看到涓涓的河流。城中多用轿子和竹筏作为代步工具,甚有风情。城中唯一一条主干道不接水流,笔直一道由城门直通未名居,这条主干道也是唯一一条可以骑马的道路。
天朝的历史上,武林名义上属于天朝,然而与历代皇室都是分域而治,天朝对于人民的管制较为宽松,并不限定某一地域的人民行为。喜欢当官的就往北边挤,喜欢混江湖的就往南边来。皇室与武林多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平日也并不往来。只有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武林人士才会和皇家的军队联合起来一起抵御外敌。王室只有一个继承人,而武林中派别众多,没有谁能够称霸。江湖中最有名气的四个派别,其中一个就是未名居的“夜影”组织。其余三个绿莹曾双目炯炯地同我说过,只是我一转身就忘了。
当日把我从悬崖底下救上来的,就是未名居的主人,三爷。三爷其实很年轻,看年纪应该比暄和大不了多少,然而未名居上下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三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兴趣知道,只跟大家一样叫他三爷。事实上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也只见过他一次。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眼睛里沾染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沧桑。因只见过他一面,对他的身形样貌皆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他长得很高大,另外就是他的右脸有一道猩红长疤,一直蜿蜒至嘴角。
第一次见三爷是在我伤好后的半个月。他在一个刮着小风的午后来到我住的院子,我正坐在院子里喝茶。他摸出一枚玛瑙印信递给我,正是我当日让璇玑带出宫的那枚。他自拣了个石凳坐了,形容很是潇洒,有着一股侠客的气息。
我不动声色地倒了杯茶往他面前一放,他端起来闻一闻,笑道:“好香的芽茶。”
饮完一杯,他起身在我面前抱了抱拳:“少主人。”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叫我主人而叫我少主人,我只是抬眼看他:“你这么叫我是不是就代表着我可以请你帮忙?”
他毫不迟疑道:“是。”
我继续看他:“任何事?”
他直起身子仍回凳子上坐下,望着我坚定道:“是!”
他话音刚落,我突然颤抖起来,手中的茶盏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我再不能维持平静的语气,我知道自己眼下是怎样慌乱的形容,然而我再也顾不得了,我听见自己抖着嗓子道:“那,我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三爷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只微微点了点头。
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手中的茶盏终于跌到地上。微风轻拂的午后,白瓷碎了一地,在阳光下闪着眼泪一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