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史载:三月,长公主嫁朱雀,路遇强敌,坠亡。将军不及,亦殒。
听说皇都为我和林朝歌办了一场盛大的丧葬,全城百姓都要服丧三月。这已然是国礼了,帝后丧葬也不过如此。听说太后为此震怒,与皇帝大闹了一场,坚决反对如此铺张的丧葬典礼,只是皇帝心意已决,闹到最后仍是不了了之,太后还为此气得病了一场。
这些都是绿莹从外头听来再抖落出来给我解闷的,我只当是个笑话来听,听过了也就算了。
近日我的精神头愈发不好,整日整日地睡,醒了依旧犯困。长胡子老头来得也愈发勤快,每每把脉过后,他的一双眉头总是皱得很厉害。我想他大约是没见过我这般不争气的病人,调养的药开了一副又一副,我却仍旧不见半点起色。
于是绿莹显得愈发忧心忡忡。
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爱睡觉罢了,睡觉好啊,省得我在清醒的时候想东想西。
三爷带着人去了承州郊区的崖底,两个月后他飞鹰传书回未名居,彼时那只巨大的黑鹰落在我院子里的石桌上,把正在晒衣服的绿莹吓得尖叫连连。我始知那座悬崖有个名字,叫做无妄崖。信上还说以后每一个月底就会派黑鹰送消息来。
起初即使信上明确指出每月底来信,然而我还是日夜期盼着黑鹰的到来,于是睡觉的时间就减少了很多,改为每日泡上一壶茶,坐在石凳上等消息。绿莹看我日渐精神起来,不复以往那般嗜睡,显得很高兴。长胡子老头听到消息来过一次,这次总算没再皱眉头了。
黑鹰果然在每月底如期造访。起初我还能在石凳上喝着茶老实坐上一天,然而随着黑鹰带来的消息都是令我失望的消息,我便渐渐又恢复成了整日睡觉的状态。长胡子老头气得不行,很有骨气地把袖子一甩,对绿莹表示再也不管我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我正在躺椅上打盹,院子里一阵翅膀拍动的声响,是黑鹰来了。它前几次来我总是在石凳上很热情地迎接它,有的时候还会让绿莹给它准备大块大块的烤肉吃,想来它也觉得很受用,此番对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大约便有点接受不了。于是它在院子里无怨无悔地扑腾起来,以求引起我们的注意。屋子里点了火盆,软软的狐裘盖在身上很是暖和。我将脸往狐裘了埋了埋,命绿莹用笤帚将它赶了出去,只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叫唤。我转了转头,睡得很香。
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来了。
又是一年丹桂飘香的时节。这是我在未名居的第三年。三爷在各地派出了“夜影”的探子精英,然而林朝歌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坚信他还活着,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三爷说,当日他到无妄崖救下我的时候,我躺在河边,身上有些细微的伤,只是昏迷不醒。“夜影”在崖底找过林朝歌,甚至沿着河流的方向一路寻找,然而一无所获。
去年年底的时候三爷回到未名居,给我带来了一柄剑,是林朝歌的青冥剑。现在这把剑就放在我屋里,我每日不睡觉的时候就搬一张躺椅到屋门口,摸着青冥剑出神。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只怕是被河流冲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林朝歌,他死了。我一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又坚信他还活着。生活最残忍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一日,我又梦见了无妄崖底。只是这次没有林朝歌。我一个人在布满了尖石的崖底行走,崖底仿佛起了大雾,我只能看见自己脚上蓝色缎面的绣鞋,是当日的那一双。身子突然轻飘飘地飞起来,像是被大雾托起来的一般,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把青冥剑。它深深地插在崖壁上,崖壁上方清晰地显出一道长长的刻痕。我伸手要去抚摸那道刻痕,身子突然一轻,我惊醒过来。
睁眼是熟悉的房间,屋子里点了火盆,青冥剑被我抱在怀里。许是抱得久了,剑身已经不复幽冷的气息。
绿莹不在屋里,这倒是很反常,这丫头现在恨不得连上茅厕都跟着我,叫我有点怅然。我拢了拢身上的秋袍,起身到桌边倒茶喝。
院子里一阵脚步声,绿莹冲进来,脸上带着许久不见的红晕,我心中一突,茶杯放在嘴边却忘了喝。
我紧张地将她望着,她喘了喘气,道:“璇玑回来了!”
心中涌起一阵失落,继而便被喜悦填满。我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微笑了一下。
当日璇玑在无妄崖上晕了过去,三爷赶到将她救醒后,就在她的指点下在崖底找到了我。那时璇玑身上受了严重的剑伤和刀伤,尤其是右肩上的刀伤既深且毒。这种毒非中土所有,带回未名居只能解个大概,不能治本,只有加入一味青蛇草才能彻底解毒,而且需接连不断地服用,直至毒素清除方可停止。巧的是,朱雀的重山岭上就盛产这种青蛇草。于是凤鸢提出带璇玑回国养伤,然而璇玑不肯,劝说再三无效后,凤鸢直接把她弄晕带回去了。
三爷在我醒来后对我这样解释,我想了想,表示了理解。一来璇玑就算留在我身边也解不了毒,伤在右肩可大可小,一个弄不好璇玑的一身武功只怕就废了;二来凤鸢喜欢她自然会卯足了劲治她的伤,把她交给凤鸢,嗯,我甚放心。
我不希望再看到身边的人出事,这样的痛苦一次就够了。
璇玑进屋的时候我瞧着气色甚好,想来凤鸢果然待她很好。绿莹瞧了我们一会儿,悄悄掩门出去了。
我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对她笑道:“哟,看样子还是凤鸢会疼人啊。”
璇玑翻了个熟悉的白眼,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睛不客气地打量着我:“我听说你过得半死不活,颓废得很啊。”
我愣了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放肆地笑过,如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我笑得眼前一片模糊,喘着气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半死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死了算了……”
璇玑仿佛是愣了一愣,随后便起身拉着我到软榻上坐了。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自己一直哭一直哭。我已许多年不曾哭得这般痛快,加之最近心里压抑得很,如今一释放便不是普通的释放,释放得狠了,到后来就委实有些收不住。就在我疑心自己就要这样哭晕过去的时候,璇玑的一句话彻底让我停了下来。
那句话直直撞进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泛疼。
我几乎是在颤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璇玑握了我的手,镇定道:“我说,林朝歌可能没死,他可能还活着。”
我听得出来,她特地在“可能”两个字上咬了重音,然而我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欢喜。
我就着袖子抹了把眼泪,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三爷派了那么多探子去查,查了快那么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你人远在朱雀又是怎么知道的?”
璇玑咳了一声,仿佛有些不自在,只含糊道:“这你别管,我又不会哄你。”
我牢牢地盯了她一会儿,了然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凤鸢查的吧。”
璇玑又咳了两声,眼神四处乱飘,到底没否认。
我很三八地又升调“哦”了一声,凑过去切入重点:“他在哪里?”
璇玑白我一眼,鄙夷道:“你早干嘛去了,现在人不见了才知道着急,哼哼,你最好祈祷他不是被个貌美的小娘子救去了,不然你就等着当弃妇吧。”
我抽了抽嘴角,这话简直扎到了我的心口上。待我抚着心脏欷歔了一阵,望向璇玑的眼神就有些沉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没等她答话,我又自顾自道:“凤鸢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璇玑的脸色瞬间由白到青再到红变了个轮回,最后仍旧回到白上。她转了转眼珠,淡定道:“啊,这样啊,反正我也不急。”
我纠结了一会儿,含恨道:“他人呢?”
璇玑做高深状觑了我一眼,起身去桌边倒茶喝。我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两眼巴巴地将她望着。她看也不看我,自顾自喝茶。我很有耐心地等她喝完,刚打算凑上去,结果她转身又倒了一杯……
我看着她悠然自得的形容,真想揍她一顿,但考虑到我不是她的对手,所以还是算了。
璇玑闲闲地吹着茶杯里的浮叶,语气漫不经心道:“你可知道倚翠阁?”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璇玑将茶杯放下,与我娓娓道来:“倚翠阁一直是江湖上一个比较神秘的派别,与其他门派也从不来往。只知道阁中多貌美女子,听闻都是身世不幸的女子……”
我警惕道:“林朝歌不会在那里吧?他在那里做什么?”
璇玑抚额道:“你听我说完呀。这些姑娘都是被阁主带回倚翠阁的,而后根据个人兴趣爱好逐个培养,你知道兰宜坊么?”
我还真知道。兰宜坊是专门卖胭脂水粉的,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许多妃嫔用的脂粉都是兰宜坊产的。
璇玑点头道:“坊主就是倚翠阁的。还有很多有名的衣料坊、首饰坊、刺绣坊……都是倚翠阁的。”
我对倚翠阁阁主的商业头脑表示了赞赏,茫然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璇玑给了我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道:“倚翠阁的阁主是个男的。”
我“嗯”了一“嗯”。
她饮了口茶,继续道:“之前这位阁主从未在江湖上露面,前几日却突然出现在了百里城。据说身边跟了三个年轻姑娘。一个柔美如云眼若秋波,一个玉雪玲珑娇俏可爱,还有一个艳若桃李不可方物。”我严肃地将她望着,璇玑轻笑道:“撇开最后一个,你不觉得前两个姑娘的形容像极了伴月和随玉么?”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璇玑于这狂跳中给了我致命一击:“那阁主人称‘流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