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棉纺厂吧,那儿的企业效益好,待遇高,”爹希望儿子能走人家孩子走的路,“你表大娘家的哥哥,都在那儿买了房子,退了休,不想住,还能赎回。”
棉纺厂,让许知远想起了中考。师范学校没考上,中专的门没进,只能进了高中。开学不久,一封中专录取通知书姗姗来迟,是省城的一所纺织机械学校。一万块钱的学费,让许知远望而却步。委培,不上也罢,再说纺织业不景气,上了也没出路。
如今,没有更好的活路,许知远只有去棉纺厂。
交了五十块钱报名费,办好了入职手续。
车间里机器隆隆,这是许知远在车间外面听到的。
没进车间,人就落荒而逃。
噪声隆天,是在书堆里待惯了的孩子不能忍受的。
棉纺厂的希望落了空,该往哪儿去?
坐上公交车,许知远只能到附近的小城找生路。
社会之大,行业之多,许知远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从渤海湾,到成山头,从太阳城,到天之渡口。每到一个地方,许知远只停留一天,不是不想留下来,而是留下来太难,太难,没活儿可干。
人,以天为被,比地为床。空气潮湿,蚊子叮咬,这是自然的家,这是天然的睡床。
此时,爹和娘在家中酣眠。
曾经,酣睡的舒坦那样近。此刻,安睡却成了求之不得的奢侈。
家,坐上公交车就能达到。那不是快乐的老家,而是沉睡的窝儿。
许知远早早起来,要去看泉。
泉汩汩喷涌,冲破坚硬的地表,历经杂质的过滤,泉才能喷涌出清澈,才能喷涌出天下奇观。
百脉泉流,明净我心。沿百脉泉北行,来到了清照词园。清照词园借百脉之灵气为纪念李清照而建。全园古色古香,和谐如诗画。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误入藕花深处,不想惊起了栖息于此的鸟儿。荡秋千,捉蝴蝶,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豆蔻年华是人生最美的词句。品茶,对歌,收奇珍异宝,一生最爱赵明诚。比翼双飞的真爱胜比仙界。平淌的溪流激不起生命的浪花,却是人生真实的写照。没有乐的真切,就没有愁的深沉,东方就没有词情如歌的易安居士。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上苍要成就一个人,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丈夫外任,被诬欺君,生死别离。人间最珍贵的不是金石,唯有刻骨铭心的真爱方能使人肝肠寸断。人要活得清白。心怀丧夫之痛,李清照欲把珍宝献国君以告慰天国的赵明诚。生死关头,保命要紧,谁还在乎那些沉重的宝?更何况国君并不知晓身后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李清照。飘洋过河,一路南下。别有用心的小人早已对那些珍宝垂涎三尺,可苦了那些宝,更苦了千里迢迢的护宝人!漂泊不定的李清照无奈中只能寄人篱下。待其醒悟,怒将小人告上法堂,却因此举引来了牢狱之灾。正义之士相助,才使身心疲惫的李清照免于牢狱之中度余年。国君找不到,珍宝有何用?一路漂泊,一路辛酸,家又在哪里?一路的满目疮痍,水深火热的百姓疾苦,深深刺痛了李清照的心。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家,已不是误入的藕花深处,更不是花前月下的喃喃私语。家,在这里,在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黄昏,一位拄杖的老妇蹒跚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落叶飘下,风雨人生。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境况,怎一个愁字了得?为赋新词强说愁,此时,愁已不用强说自会涌上李清照的心头,不为自己的孤苦无依,只为社稷的太平安宁。少年不识愁滋味,心手相牵比翼飞,漂泊暮年满腔忧。这忧,如明净的清泉涤荡人的心灵。酸涩,甜蜜,苦楚,辣世,咸相,五味调和,成就一位词人的真性情,彰显一位女性的真胸怀。
走在铺石的小径上,呼吸满眼的生命之绿,神清气爽。褐色的路牌配以墨绿的词文,庄重,典雅。白墙灰瓦,亲切的宋式古居,可是易安居士的老家?李清照纪念馆藏有相关文史资料,近前一览,昨日的如梦往事忽现眼前。清净的湖畔,层层叠叠的巨石之上,李清照在凝望,忧国忧民不曾休;李清照在祈福,国泰民安尽欢颜。
人已去,泉在流。那汩汩喷涌的清泉还在讲述太多太多的故事,那悠悠的泉歌寄托了深深的词情。
一位男人堆里的宋词大家,也有人之喜怒哀乐,也有命途之中的落魄。
看了泉,许知远去拿自己的东西。
轻轻的行囊,藏在万绿丛中。
怎么了,东西怎么乱了?
衣裳丢了,不要紧。要命的是一纸文凭,苦苦耕读换来的一张纸,丢不得。
天可怜人,拾荒的人没有要无意中发现的宝藏,要了,没用。
惊险一场,落魄丢魂。
去哪儿,还能去哪儿?
省城,只有省城还熟悉,还能找到一口饭吃。
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许知远认识了落难的伙计。
“怎么收拾东西?”伙计问道。
“你没看到昨天他们发工资吗?三百,四百,五百,不走才怪。”许知远坚决要走。
“这样一说,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了。”伙计摇摆不定。
“在这儿熬,还不如干脆走人,另寻他路。”许知远游说伙计。
“走。”伙计卷卷铺盖,打定了主意。
“去哪儿啊?”许知远随口一说。
“去我那儿吧,”伙计憨厚,实在。
“你有住处?”许知远试探。
“一间平房。”伙计没有撒谎。
“平房也好。许知远跟着伙计要去目的地。
公交车穿过市区,驶入郊区。
城市熟悉,街道依旧,人却陌生得很。
“前面就是。”下了车,伙计在前面带路。
伙计的住处到了,是一个村里一户人家,在家外盖的一间屋。屋子不大,两张木板床刚刚能放下。
“怎么样?”伙计担心许知远不满意。
“行,能有个伴了。”许知远在这儿安顿了下来。
小屋有水,有电,可以做饭。一日三餐,只有早饭买点吃,午饭和晚饭,许知远自己做,做了,和伙计分享。没有山珍,没有海味,落魄中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就不错了。
找工作,许知远不心急。
还年轻,时日还长。
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没有想做的。
伙计白天出去,晚上回来。
眼镜一副,衣衫不整,高中没上完,这是伙计的肖像。
“找对象了吗?”尽管自己的事都没解决,许知远还是要问问憨厚的伙计。
“没有,”伙计看看许知远,“家里介绍了,我不同意。”
“一个人在外面,没想过回家吗?”许知远想知道在外的孩子心中的牵挂。
“回去,干什么?”伙计叹息,“还不如在城里,找个活儿干。回去了,只能让人说闲话。”
是啊,回去,又能干什么?
自己不是刚从家里出来?
读书,不读书,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在城市漂泊,一样在落魄中接受命运的考验?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遇到琵琶女,昔日的荣耀,今日的沦落,哀哀怨怨,都在一曲琵琶里唱响。纵使荣华在手,门庭若市,到头来,都是富贵一梦,人老珠黄。凄凄惨惨,惨惨凄凄,只有青衫湿透,才能撩动真情,只有一曲琵琶,才能诉尽知音。纵使相逢应不识,相逢何必曾相识。天涯,就是沦落,就是相逢。
无工可做的日子不好过。
口袋里的钱日渐减少,饭还得一口一口吃。
没有钱,只能将就着填饱肚子了。
没有工可作,许知远不慌不忙。
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人,在文昌中学憋坏了,只想彻底放松放松。
上网,许知远找到了事做。隔三差五,放纵一回。
人,可以落魄,也可以堕落。
许知远的骨子里没有歪门邪道。否则,人就真的走上不归路了。
“我找到活儿了。”伙计满面荣光。
“什么活儿?”许知远替伙计高兴,“说来听听。”
“工厂。”伙计眼睛里闪着光。
“工厂?”机器隆隆,许知远想想都害怕。
“一起去吧。”伙计不想一个人独享找到工作的快乐。
“我,再说。”工厂,许知远是坚决不去的。
第二天,伙计去了工厂,去挣钱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
许知远告诉自己,可是,去干什么呀?
尽管房租只有五十块,尽管一日三餐可以将就,没工资可发的窘迫难受啊。
管吃,管住,许知远只好去了饭店打工。
饭店位于西外环,门前被树木遮掩着,生意自然不好。
生意不忙,可是能发工资,能管吃,管住。
“知远,你爹住院了。”娘打来了电话。
许知远请了假,直奔镇上的医院。
爹得的是冠心病。
“这两天,输了水,吃了药,好些了,”爹躺在床上,说话无力,“进医院那天,疼起来要命。”
“好好养病,别的啥都别想。”除了安慰,儿子能做什么?
“娘,回家吧,”这几天,娘熬得眼睛红红的,“晚上,我在这儿陪爹。”
夜深,人静。
爹躺在床上,病了。
苦难,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怎么又一次降临到这个家?
儿子二十又七了,浑浑噩噩,不知归路。
儿子想奋起,想勃发,却不知道该怎么起,该怎么发。
爹出院了,还得吃药,稳定病情。
娘没有说啥,只是像平时一样做饭,洗衣。
儿子知道,娘的心里苦。儿子不在身边,守了大半辈子的人病了,不知道该依靠谁。
在婶子面前,娘哭了。
儿子不争气,没出息。
许知远平静如常,没有哭,没有劝娘。
娘,您哭吧,哭出心里的委屈,哭出大半辈子的辛苦,哭出无可奈何的无助。
许知远回省城了。
饭店员工不多,一套三室一厅就是一伙人的家。
早晨起床,钱包里的二百块钱不见了。
钱,会不翼而飞?
宿舍里,除了他,没有别人在。
许志远没有质问,没有证据,不能乱猜疑,可事实是明摆着的。
人性之恶,人之悲哀。
饭店生意不见起色,关门大吉。
工资没有发,每人只给了一百元的生活费。
生路被断绝,活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