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这般亲切。
那人,那路,那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都像情谊笃深的老友,久久不舍。
走了一遭,错把他乡当故乡。
这儿,才是家,才是灵魂可以安息的地方。
一份报纸,一个公园,都是活生生的日子不可或缺的元素。
来来回回,回回来来,走了,来了,来了,走了。
迷途的路,走了一程又一程。
迷失的孩子,走了一城又一城。
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苦,认定方向不认输。不管落魄的人有多失意,卷土重来未可知。
项羽去了,带着无颜见江东的愧疚,带着有猛无谋的残缺,带着时不惜我天奈何的悲剧,而一个人的名字留在了英雄谱上,留在了正道沧桑的人间。胜败兵家常事,作战,就不要怕败,败了,也不能殉命。败了,可以重来,可以知耻而后勇。死了,失败的机会都丢了。
英雄,不以成败论。
滔滔的长江是见证,不息的黄河是见证。巍巍的泰山是明证,青翠的华山是明证。万里的长城是铁证,滚滚的大漠是铁证。
岁月流逝,流不尽风雨风霜,逝不去风流风华。
落魄,毕竟还有一息尚存。
活着,就是人生最稀有的幸运。
游走,就是青春最珍贵的颜色。
泉啊,我想你,你是这一生不会再有的情人,你是这辈子最暖心的故园。
泉啊,我怨你,你是这样冲破地表,你是这样过滤杂质。
泉啊,我爱你,你是这般清澈明净,你是这般欢腾激越。
租了房子,放下行李,总算可以歇歇脚了,总算可以静静心了。
许志远没有忘记这一回的重要大事,找工作。
看准目标,专注发力,一箭中的。
许知远找到了饭碗,在一个编写教辅材料的公司做文字校对。
饭碗,还是与教育有关。尽管上不了讲台,尽管不是灵魂的工程师,还是没有离开老本行。难道,一个人的今生前世,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罢了,罢了,还是安安心,做好手里的活儿要紧。
东西在脑子里,熟悉熟悉工作环节和必备的工具,就可以上路了。
还记得做学生时,题做了一道又一道,卷子做了一份又一份,还不是为了考个好成绩,高高兴兴过新年?原来,高兴是做题做出来的,未来是练习练出来的。
有学生的地方,就有教辅的市场。孩子少了,市场萎缩了,只要有学生,前景无限嘛。
早出晚归,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仿佛又回到了文昌中学。
殊途同归,为的都是教育事业啊。
冲了凉,刚躺下,手机响了。
丁汉阳,几年之前文昌中学的同事。
游走,落魄的日子,和丁汉阳联系,只有在春节,彼此发发短信,送送祝福,电话都没有。
来不及多考虑,许知远接起了电话。
“许知远吗?我是丁汉阳。”电话那边人的声音,怎么听怎么不像。
“对,许知远,”许知远答应着,回应着,“你是,丁汉阳?”
“哈哈哈,”电话那边的人笑了,“想不到,这么久不见,居然还能听出人的声音。”
“人,非鬼也,”许知远也笑了,“丁硕士,近况如何?”
“一般,一般,”丁汉阳止住笑,“知远,你在哪儿?”
“省城,”许知远从床上坐起来,“汉阳,你在哪儿?”
“省城,”丁汉阳张张嘴,“哪个省城?”
“你在哪个省城?”许知远糊涂了。
“我在北京,培训。”丁汉阳人还算清醒,“工作单位在省城。”
“哪个省的省城?”许知远被绕晕了。
“咱们省,哪个省?”丁汉阳被传染了。
“咱们省,就是咱们根发芽的省,”许知远担心丁汉阳听不明白,特意解释了一圈。”
“这就对了,”丁汉阳长舒一口气,“原来,咱们在同一个省。”
“汉阳,你不是在北京吗?”许知远记起了什么。
“噢,”丁汉阳再解释,“我现在在北京,参加市里的公务员统一培训。过了春节,就回省城了。”
“汉阳,你在哪儿上班?”许知远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市政府。”说起工作单位,丁汉阳神清气爽。
“汉阳,祝贺你,”这是许知远再一次对丁汉阳说这话,“功成名就,晴川在天。”
“谢谢,谢谢你,知远,”收到祝福,丁汉阳喜不自胜,“知远,你怎么样?”
“我……”刚要说什么,许知远换了词句,“我,挺好。”
“知远,兄弟想你。”丁汉阳是重情意的人。
“汉阳,见面,咱们好好喝喝。”许知远想象着,昔日的同事是不是换了模样。
“是该好好喝喝,”丁汉阳盘算着行期,“只是,要等到过了春节。”
“一言为定。”许知远像是在许诺。
“一言为定。”丁汉阳应了诺。
接到丁汉阳的电话,许知远睡不着了。
想不到昔日久未联系的同事,又有了音信,而且还是同一个城市。
丁汉阳风光了,而许知远……
难道就注定和教育扯不断。
在教辅公司做了一百零六天之后,许知远辞职了。
不想再咬文嚼字,不想再埋头苦干。
活儿还是那些活儿,挑没多大的余地。
罢了,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希望就在前方。
没事可做,人也不能闲着。
家电商场里,电脑,照相机,冰箱,液晶电视,与居家过日子有关的无关的,不断刺激着人的眼球。
不如买部相机,买台电脑。
太多的钱,都化作了一缕云烟,太多的血汗,都白白地流淌。再多的钱,又有何用?还不如买些东西,实实在在。
做好了决定,许知远付诸于行动。
拿上相机,记录这毫无生机的冬日。
从公园,到广场,从东城,到西城,从白天,到黑夜,许知远用相机记录着这个城市的真实。
同样的地方,来了多少回,同样的道路,穿梭了多少次。这一回,这一次,是彻底了解了省城,看够了省城。
电脑,还在睡觉,丝毫没有用武之地。
在租来的城里的农民盖的二层小屋里,许知远接到了爹打来的电话。
爷爷去世了,许知远回家奔丧。
爹,叔,大哥,二哥,在守灵。
进了门,许知远哭了几声,没有嚎啕。
爷爷瘦了,腮瘪了。
爷爷,您的腿终于不疼了,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了,终于可以不用弯着腰下地了。
土,一锨一锨落下。
一个人的一辈子,一点一点完结。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奶奶走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不再受苦受累的好日子。
人,在土地里劳作,在土地里扎根,在土地里安眠。
奔完丧,许知远回了省城。
没活儿可干,相机成了许知远的知己。
冷冷的冬夜,许知远接到了一个久违联系的表哥的电话,说是他的建筑安装公司要找个人。
先前,表哥就给许知远来过电话。只是,那时人刚刚来到省城,就没答应。
这回不一样,许知远答应去看看。
买了点东西,许知远又回到了家。
“还买东西干啥?”娘埋怨儿子。
“过年了嘛。”做老师那会儿,许知远没往家里买过什么,尽管一直在家吃,一直在家喝。
许知远给表哥打了电话,表哥下午就开着车来了。
一个院子,几间屋,就是将来上班的地方了。
回到家,许知远决定将行李从省城拉回来。
买了新摩托车,许知远开始在表哥所在的建筑安装公司里实习。
鞭炮声声,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二十九岁,在噼噼啪啪里如期而至。
摩托车在乡村公路上疾驰,风吹得耳朵和手不听使唤。这是乡村的路,这是通向未来的路。
建筑安装公司,人不多,常在办公的员工有一男一女,外加许知远。许知远的任务就是看图纸,熟悉图纸。时间长了,无聊来袭。此时,电脑派上了用场,除了看图,还要练习画图,还要学习预算。一个学母语的汉子,竟然要和数字打交道。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人不想再学新东西;还有,量量算算,根部就不感冒。
每天到了建筑安装公司,许知远能做的是抹桌子,扫院子。
天渐渐转暖,院子里的杨树长了串串芒子。开始,芒子不多,渐渐地,芒子落满了院子。
拿起扫帚,许知远认真地扫。
芒子是杨树新的希望,笤帚在手,沉沉的。
芒子落后,杨树发了芽。
再过几天,杨树长出了叶,满目青翠。
“老弟啊,学得怎么样了?”表哥不是不关心表弟。
“进步了一点。”许知远回答。
“一点是多少?”表哥心里急,“都两个多月了,整天晃晃悠悠,怎么能学好?我叫你来,我想把你扶起来。”
许知远没有说话。
摩托车疾驰在乡村公路上疾驰,风吹得耳朵和手不听使唤。这是乡村的路,这是通向未来的路。
吃了饭,许知远回了自己的屋。
我叫你来,我想把你扶起来。
一个人跌倒了,只能自己爬起来。
第二天,许知远没有去表哥所在的建筑安装公司。
镇上的煤矿倒了,爹在一个私人小矿找了活儿。干完活回来,爹看到了儿子。
“我不干了。”许知远对爹说。
“不干,你去干啥?”爹有了反应。
“干啥都行。”许知远没有抬头,“再这样下去,我的一辈子就完了。”
“四年了,都四年了,挣了多少钱?一辈子,已经完了。”爹急了,“说,明天去还是不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去。”许知远的倔强,就像爹的固执,“已经死了一回,再死一回也没啥。”
爹想教训儿子,儿子能做的只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