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清闲的时间。
整天被繁忙的公务缠身,人都要喘不过起来了。
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新闻。
听收音机,了解时事,关注天下,是田市长多年养成的好习惯。从政,为政,脑子里不能空空如也。尽管各地的实际情况不一样,但是规律是一样的,事业都是人干出来的。
听完收音机,翻翻今天的报纸,这样的不慌不忙,多好。
清闲,不闲。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上午十点。
田市长没有别的重要的事,只是有件小事,六叔要来。
六叔是个农村人。
爷爷有九个儿女,大儿子有一朵金花,一根独苗,独苗就是省城现任市长田市长。一个家,几十口子人。爷爷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养了这么些人,临终的时候,还笑着说,这辈子总算没白活一回。
田市长是大儿子的根苗,没有兄弟,姐妹不多,但是不乏兄弟姐妹,因为一大家的兄弟姐妹就是手足。一起玩,一起下地干活,都是挥之不去的印记。后来,上了班,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远,与兄弟姐妹之间的联系也就少了,但是见了面彼此之间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六叔这次来,没有别的,只是为最小的儿子找条出路。六叔的这小儿子,今年博士毕业,文凭不低,但是学的是冷门的历史。历史这东西,无非就是过去发生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升了级,与国家扯上关系,就成了历史,就成了光荣与回忆。在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研究历史有什么价值?
田市长喜欢看历史方面的东西,因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但是,喜欢看历史不等于就要学习历史,就要啃书本,啃出博士文凭。
六叔,比侄子只大了三岁。在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人只顾了生理需要,一不小心就又添了一张嘴。田市长诞生的时候,六叔还是个刚刚撒开腿跑的孩子。如今,计划生育管得严,多要一个孩子都是非分之想,都是违反政策。
多年不见了,六叔可真成了六叔?
六叔和侄子年轻的时候,外人看到爷俩在一块,直夸奖,这对兄弟长得多出息。谁知,两个男人不是兄弟,而是不能更改的叔侄关系。
清脆的铃声响了,有客人来。
田市长起身,去开门,家里没有别人。
门外,是一个苍老的男人。
不新的颜色有些旧的背心,有些褶皱的裤子。脸黑黑的,额头上满是一道道岁月的留痕。额前,是待播种的庄稼地,只有头顶还没荒芜,剩下不多的幸存者。
“六叔?”田市长不敢肯定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就是那个曾经浑身是劲,一顿饭吃四个奶奶蒸的大馒头的年轻的六叔。
“建设,”苍老的男人开了口,随即改口,“田,田市长。”
“六叔,真的是您。”仔细辨认,田市长确定来人就是自己的六叔,“快进来。”
“这是你兄弟,金程。”六叔没忘记身边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六叔,金程,都进来。”见到亲人,田市长高兴。
六叔和儿子请进了家门,田市长家的门。
“坐,坐沙发上。”田市长热情,端来早就沏上的茶。
“市长,我来。”六叔要接过田市长手里的茶壶,倒茶水。
“六叔,您歇着,”田市长摆好了茶杯,“还是叫我建设好,听着亲啊。”
“市长,”六叔有些不好意思,直呼市长的小名可不礼貌,既然市长发了话,也就改了口,“建设。”
六叔是个实诚人,但是不傻,给儿子使眼色。
“田市长,您抽烟。”六叔的儿子金程拿出准备好的烟,递给田市长。
“好,好。”田市长接过烟,含在嘴里,“金程,咱是兄弟。市长,别扭。”
“还请哥多多指点。”金程拿出火机,给田市长点着火。
“书生意气,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田市长笑笑,“年轻人,高学历,大有作为啊。”
“建设,”六叔没忘记这次来,随身还带了东西,“这是自家地里种的小米,还有花生,绿豆,都是天然的,没使农药的。”
“六叔,这是干什么?”田市长起身接过六叔大老远从老家带来的东西,,“来看看,就行了,还带东西。”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六叔笑笑,想说啥又停住了。
“六叔,有话直说,咱可是一家人。”田市长是个爽快人。
“金程,今年毕业,可工作还没有着落。”费了好大的劲,六叔才挤出这几个字,庄稼人,知道求人不是件可以让人昂首挺胸的事。
“好说好说,”田市长应答,“六叔的事,就是建设的事。”
“金程,快谢谢哥。”六叔看看儿子。
“哥,谢谢您,”上了这些年学,金程总算没读书读呆了,“就劳您费心了。”
“嗯,”田市长只顾了说话,还没细打量这个相处不多的兄弟,“好,一表人才。”
“建设,”六叔坐在沙发上不自在,尽管沙发软软的,舒服之极,“庄稼人读个书,上个学,不容易。六叔就金程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为了他,我和你婶子什么都豁出去了。庄稼人,读书就是出路。谁想到,博士也得自己找工作。找了这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读书,本想找条出路,却等来了绝路。读了书,找不到工作,丢人啊。”
“是,”田市长不好说什么,“现在,工作是难找。”
六叔的儿子金程说不上话,只能通过老爸的讲述,听自己的故事。
“没办法,只好来求你。”六叔叹叹气,无奈地。
“找工作,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工作性质让田市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这是个社会问题。”|
“以前,上大学,包分配,”六叔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上了学,就有了饭碗。还是那个时候好啊。”
“社会,是向前发展的。”田市长不同意六叔的观点。
“对,现实不是历史。”一直坐着的金程憋不住了,“现在的发展,可不是过去能比的得了的。”
“我们和你们,不是一路人。”六叔知道,自己走的路比儿子穿的鞋都多。
“说来看看?”田市长想借此考考眼前这个博士兄弟。
“那是旧时代,一切都刚刚起步,”对于历史和现实,金程分得一清二楚,“看看现在,高楼大厦,手机电脑,这可是以前做梦都不会有的。说明,新时代才是潮流,才是进步。”
“就你能,咋没找到工作!”没话可说,六叔只好抓儿子的把柄。
“我,我是生不逢时,空有一腔报国热情。”金程不服气。
“说来看看。”田市长对博士兄弟有了兴趣。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一口气说完了这些,金程意犹未尽,“贤士良将,不被重用,可悲可叹。”
“何以见得?”博士兄弟的出口成章大大出乎市长哥哥的意料。
“众人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金程研究历史,工夫没有白下,“冯唐贤能,年轻时不被重用,等到被举荐,人已九十有余。李广是名将,战功卓越,始终未获封爵。贾谊、梁鸿有才,时运不济。还有孟尝君,廉洁奉公,终不见用。似乎壮志难酬,才是人的归宿。”
“嗯。”田市长点点头。
“混小子,知道啥,乱说!”六叔教训儿子。
“好,金程说得好。”博士兄弟的一番混话,换来了田市长的称赞,“能有这种眼光,难得啊,难得。”
“建设,毛孩子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多多包涵。”六叔不清楚儿子金程说了些啥,但是肯定是不好的话,在市长面前,说不好的话,结果是啥样,不用七猜八猜,自会分明。
“六叔,金程说的太好了,”听了不好的话,田市长没有生气,没有发怒,而是欣喜,“像您刚才说的那样,那代人怀念过去,是因为他们生在过去,长在过去,还没有与现在磨合好,没有融入现在。我们的社会,不是十全十美的,总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只有解决了,社会才能发展,百姓才能安居乐业。问题的解决,靠人。兴衰交替,荣辱浮沉,多少贤士梁将的报国梦想都成了空中楼阁。现在不一样,社会要发展,需要人才。”
“人才?”六叔愣了。
“对,像金程这样的人才,”田市长看到了希望,“社会,需要这样的人才。”
“哥,您过奖了,”金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才都是信口乱说的,千万别当真。”
这种激情澎湃,在毕业答辩时有,那是愤青的愤怒。
此时,找工作的关键时刻,前途攸关,却失了分寸。
金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激动。
话出了口,是收不回来的。市长知道了,又能怎样?让市长听听人的心声,未尝不是好事。
“建设,不管刚才金程说了啥得罪的话,都不要往心里去。”六叔担心,儿子的前途就此埋入地下。
“六叔,您多虑了。”田市长又要倒茶水。
“哥,我来。”刚才的拘束没了踪影,金程主动干起活儿来。
“建设,金程工作的事……”这是六叔最想知道的事。
“没问题,包在建设身上。”田市长笑意融融。
“建设,咱爷们去吃个饭。”六叔想让儿子的前途更保险一点。
“对,吃饭,”田市长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十二点的钟声就敲响了,“就在这儿吃。”
“哥,咱到饭店吃。”金程知道,求人办事不是白费口舌的。
“在这儿,就行,”对于家务,田市长不陌生,“我下厨。”
“这可使不得。”六叔赶忙站起身,“还是到饭店,方便。”
“对啊,饭店省时省力省心。”金程扶住老爸,看看田市长。
“好,就去饭店。”田市长推让不过,只好同意。
出了门,田市长,六叔,金程去了饭店。
“哥,我敬您。”不太会喝酒的金程放开了胆。
“建设,多喝几个。”尽管有胃病,六叔还是硬撑着。
……
感情,在杯酒之间拉近。
陌生,在往来之间远去。
喝完了酒,吃完了饭,六叔和金程爷俩送田市长回了家,却没有进市长的家门。
市长已经醉了,最需要的是休息,好好休息。
“爸,是咋样啊?”金程不放心。
“没准。”六叔没把握,“都怪你,满嘴胡说。”
“我,那是一时兴起,说起来,就没了遮拦。”不过,金程还是有些自责。
“算了,”六叔不想再责怪儿子,“幸好市长是爸的亲侄子,不然,哭都没地方。”
“那,我们回去?”金程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行程。
“回去?”六叔扔下几个字,“哪能这样简单?去旅馆。”
“在这儿,住几天?”金程快走几步,追上老爸。
“啥时候,有了眉目,再说。”六叔没读过博士,却有头脑。
“吃饭的时候,市长不是表态了吗?”金程想听听老爸的高见。
“说是七天之内回个话,”六叔的脚步不慢。儿子都有些跟不上,“可谁知道啊?”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简单了?”金程的担心不无道理,“就拿些小米,花生,绿豆,这哪能办得了事啊?”
“城里人,稀罕啥?”六叔也想过这个问题,“人家是市长,不缺钱,不缺权,咱想送,也没法送。”
“权没有,钱不能没有,”金程不愧是博士毕业,“同学找工作时,都好几万。”
“这么说,离了钱,办不成?”六叔不是不想拿钱,只是没想到问题有这么复杂,“金程,俺可是市长他叔。”
“叔,也就是比那些黑眼瞎子说话好说些,”对于世界,金程不是一无所知,“该怎么办事,还是怎么办。”
“知道这么不容易,怎么不自己找工作?”六叔埋怨儿子,“害得老子,跟着丢人。”
“不是您说让我指望市长哥哥吗?”找工作,金程付出过,“去大学教书,没兴趣,搞研究,没意思。本来要去一家企业就职文化专员,您老人家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催,比催命都急,说企业不好,不稳定。”
“倒埋怨起老子来了?”六叔认定了,儿子读了博士,就要找个铁饭碗。
“爸,我们可是在走后门。”靠关系办事,金程有些不习惯。
“不管后门,前门,”六叔的话这回赶趟,“能进门,就是好人。”
“后门,前门,好人,”金程不知道三者之间谁对谁错,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如果您同意,我现在就去那家企业报道。”
“你敢!”在六叔眼里,老子就是老子。
“不敢,”前途未卜,金程也只好暂时观望,“我不敢,还不行吗?”
“走,”六叔在前面带路,“去旅馆。”
金程没说话,没反对,没有任何不配合的表示。
住旅馆,等消息,那是一个博士儿子前途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