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介意现代的动物园……那些动物们可能不自由,但是它们很安全。
——《窈窕老爸》
很难相信六个星期之前,我还站在富士山的山顶。到2005年秋季,我感觉自己完全灰心丧气了。
“你知道我们没办法打电话到日本去一一核对这些推荐信上的信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浏览了一遍我的简历,透过眼镜的镜框看着我说道。“你没有在附近的地区工作过吗?”她问道。
“我十八岁时离开美国,”我解释道,“从那以后,就没有在这里住过太长的时间。”我敢肯定当时自己看上去很尴尬,因为我一直在很谨慎地忍着不向眼前的女人鞠躬,虽然在亚洲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行礼。似乎我在问候别人、听到对方的介绍或者心里很感激时,后背的脊椎骨都会不自觉地软化。明白这一点之前,我一直垂着头盯着地面。
她只是那些负责人力资源工作的女人中的一个,她们都把我缺乏本地的推荐信看做是一个危险信号。同样的情形或多或少地在各个潜在雇主的公司一次次重复出现时,我决定降低标准。
“难道你不该找份真正的工作吗?”得知我是研究生,这家位于沃尔特惠特曼购物中心的服装店的女老板问我道。
“你知道什么!”我想回答。
考虑到我根本没有兴趣重新学习在马路右侧驾驶,那天我妈妈开车从购物中心接我回了家。我又感觉自己像个青少年了。
“到底是怎么了?”我沉默地问着自己。坐在妈妈旁边,我仔细看着这个我从小长大的村庄里那些熟悉的大楼和街角。毕竟,满怀着主宰全球的雄心,我已经离开这里六年了。然而现在,我甚至找不到一份兼职工作,来承担我的公寓房租。现实也让我渐渐明白,在美国逗留期间,我别无选择,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这让我情绪极度低落。
“这不是我想象中回到美国应该有的情形。”我对自己抱怨道。
“而且,”我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里。”
高中毕业后,我搬到加拿大的蒙特利尔,主要是因为麦吉尔是所有录取我的大学中离家最远的一所。第一次暑假假期,我没有回家,而是彻底离开了美洲,去了巴黎学习。这件事就是促使我去东京的动力,因为东京是我在这个星球上发现的几乎离家最远的一个城市,在那里,我开始了我的成人生活。
想到这里,我觉得这次回家就像是一根过度伸展的橡皮筋,终于弹力耗尽绷断发出了命中注定的啪嗒声。我在想我是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正如我妈妈一直警告我的,如果我一直急于跨过人生应该经历的某个阶段,过度绷紧自己,甚至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一头扎进我为自己寻找的或者为自己创造的各种尝试中,就会发生这种情形。
“如果她是对的呢?”我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仅仅是这么一想就让我畏缩了。
就大学所学的内容而言,我的研究生课程相对很简单,这使得我可以在明年六月就拿到硕士学位证书。不过,我好像并不能适应这所新学校。
其他同学都想听一些我在日本的生活故事,然而他们后来发现日本是我唯一能谈论的话题时,就渐渐地对此失去了兴趣。令我感到恐慌的是其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熟悉,我经常因为在流行文化方面的错误被他们嘲笑。比如说,当我尝试跟他们讨论“电视秀”时,我不得不让他们告诉我类似CSI(顾客满意度指数)和OC(检查局)这样的缩略词代表什么。还有,当他们听到我幼稚地认为帕丽斯·希尔顿当初是以色情明星出名时,他们就会纠正我的想法。
因此,我快速浏览了各种各样的深夜脱口秀节目,尝试着让自己熟悉流行文化。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美国当代媒体进行报道完全是面向本国的,甚至已经到了让人发狂的地步,不熟悉本国文化的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如果你对本地的通俗文化一点儿都不了解的话,你会发现他们的喜剧一点都不搞笑,所以我很快就厌倦了。离开这个国家那么长时间,美国文化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从未改变的笑话,只是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其中的精妙之处了。
然而,一些方面的文化盲点却比其他方面更容易让人受到伤害。
在日本生活的那些年里,除了让我对酒精更加渴望,也让我在某些方面表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天真。事实上,我也意识到,由于在我毕业后急匆匆地就离开了北美,我几乎没有学会如何在我们的文化形态下行为举止表现得更像一个成年人。由于之前我在家的时候,还未到法定可以喝酒的年纪,所以我不知道在美国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孩在酒吧是多么危险。结果表明,我过去一直都把东京的低犯罪率看得太过理所当然了。
我刚到美国的一个多月里,只要有机会就和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人出去喝酒。然而,这些夜晚都没有好的结局。有些晚上我比较幸运,醒来发现自己在火车站的公共浴室里,只是钱包被偷了。还有一些晚上就没那么幸运了,我可能会在一种极其难堪的处境中醒来。逃离之后,我也要花上一周的时间把自己禁锢在屋子里,用不加修饰的词句为恋尸狂作诗。
我逐渐觉得,日本社会相对安全的体制确实助长了酗酒情况的肆虐,使得日本人对酗酒司空见惯。凌晨时分,我不止一次一个人沿着歌舞伎町(该地区被认为是东京地区最危险的地区)狭窄的街道散步,发现穿着体面的商人从封闭场地的门口穿过,他们身侧夹着公文包,路易丝威登的钱包一半露出口袋,却原封未动。同样,我还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日本男人在遇到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时,和美国人一样只想着能揩到多少油水。
日本社会的制度法规非常严厉,可能像这样不公正的争斗是不光荣的。这个国家作为全世界最暴力的电子游戏和最堕落的色情电影的总制造商,六七岁的小孩子却能经常在放学后自己乘地铁安全回家,这也是日本让人好奇的怪事之一吧。
尽管在东京酒吧做陪酒女郎期间,我没有得到作为一个女人甚至是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重,但是酒吧明确规定,只要进了酒吧,就禁止客人把手放在我身上。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遵守这个规定。当一个人的生活就像是这场游戏中的一个角色,这次布景里的一束鲜花,甚至是这个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那些规则条例虽然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但是同时也保证了她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这次匆匆的美国之行让我更加真切地明白了这一道理。
在研究生院的第一个学期,我只回纽约住了几个月,然而这段时间让我深信我在那样的环境中不安全。因此,我异常怀念在动物园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