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斯湖水怪
陈老师让王红站起来朗读课文《大堰河,我的保姆》,王红别别扭扭地站起来,开始读:“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王红不明白为什么陈老师这么喜欢要她朗诵,那么多同学翘首期盼着被叫到,为了引起陈老师注意,一到下课就冲到前面去问问题,而每次朗诵被点到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姚洁,浦小文,余波,好像陈老师认定了其他人根本不行。被叫到最多的就是她和余波。王红的余光瞟出去,教室里是黑鸦鸦一片低着的头,如果桌面是镜子,王红想此时自己一定会看到无数奚落的面孔,她感觉到同学们在她的每个停顿之处窃笑,她多么希望这种苦役能结束啊。陈老师的规矩一般是每个人读两个自然段,像这样的诗恐怕是三个自然段,王红忍耐着往下读,她读得越来越难听,有时候为了快把两句话当成一句话念,有时候因为头脑跟不上13齿把一句话拆散成好几个词,可是陈老师没什么反应,她把脸藏在举起的课本后面,王红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王红不喜欢这首诗,她讨厌里面的一些词,比如“奶”“抱在怀里”“抚摸”,读到这些词的声音就发虚,好像前面有一大摊脏水,她跳不过去,只好试图踮着脚尖蹬过去又装出不太在乎的样子。她的声音缓缓地飘起来,小心翼翼地飞过这些词的上空,又缓缓地降落下来。这篇课文她事先看过,她知道后面还有不少这样的词等着她。
王红念完第三段,抬头看老师,陈老师还藏在课本后面一声不吭,她不再念下去,等老师发话。教室里安静了片刻。黑鸦鸦的头们抬起来,看看王红,看看陈老师。半晌,陈老师放下课本,巡视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余波身上,余波,接着念。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余波和王红都在学校的朗诵比赛中获过奖,但王红觉得他比自己读得好得多,他朗诵起来总是很有激情,今天他一样出色。王红注意到他在念“乳液”“乳儿”“乳房”时不像她似的避重就轻,这几个词完美地被他镶嵌在句子中,这使得他的朗诵看上去像玻璃一样光滑。而相比之下她的朗诵则暴露出一些可笑的疤痕,王红想这逃不过所有人的耳朵。
这几天课间休息同学们都在讨论尼斯湖水怪的事,听说英美联合考察团带着一张巨大的网、新型多波声纳定位仪和声控摄像机,开始了他们为期十二天的命名为“彻底清查搜捕尼斯湖怪兽行动”。他们希望他们此次所用的新型仪器能够帮助他们抓捕到传说中的尼斯湖水怪并采取它的DNA样本进行研究,而不要像他们的前辈那样空手而归。电视将二十四小时进行实况转播。同学们津津乐道着“声纳定位仪”、“DNA”等新名词,显得群情激昂,好像如果水怪在中国,他们一定会赤手空拳把它捉来。他们并没有在意王红的反常表现。余波也像是早就把“大堰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了很多关于“尼斯湖水怪”的书,在给大家讲为什么水怪这么难捉的道理。他说,这要从尼斯湖特殊的地质构造谈起。原来尼斯湖水中含有大量泥炭,这使湖水非常浑浊,水中能见度不足三四尺。而且湖底地形复杂,到处是曲折如迷宫般的深谷沟壑,即使是体形巨大的水生动物也很容易躲在其间,避过电子仪器的侦察。湖中鱼类繁多,水怪不必外出觅食,而该湖又与海相通,水怪出入方便,因此,想要捕获水怪,谈何容易。余波模仿电视播音员的口气感慨着。好几个男生都点头。女生在一旁哧哧地笑,也不知道笑些什么。王红觉得余波读课文的时候是好的,一下课就油腔滑调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突然有了想说话的冲动,她远远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叫道,我觉得尼斯湖并没有水怪!余波正打算再给大家讲些关于水怪的趣事,被她这么一叫,愣住了。大家这才想到水怪到底存不存在的问题,给余波那么一说好像水怪的存在是铁定的,只是捉得到捉不到的问题。现在经王红一提醒,人群立即分成两大阵营,一派在余波一边持肯定态度,一派在王红一边持怀疑态度,两派争执不下。王红提议,咱们打赌吧,如果他们捉到水怪,那是我们输了;如果他们捉不到,就算你们输,我不相信如果真有的话,人类科技这么发达竟会抓不住它!
第二天上课前王红拿出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现代汉语词典》,她想查查尼斯湖这个词,这个湖这么有名,没准字典上会单列出一条来,她翻开N字打头的一页找“尼”字,字典里并没有“尼斯湖”这个词,这也不出王红的所料,也许《辞海》或者《大英百科全书》里会有吧。她这样想。在就要合上字典时,王红发现她的字典有了些微妙的改观——扉页上除了她的签名还增添了什么新的内容。王红把字典捧着放到膝盖上,用两只胳膊拢住字典,把头埋得低低的,只见扉页上用铅笔写着:尼斯湖水怪一定会被捉住!!!三个叹号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颜色深,最后一个字几乎要把纸划破,可想而知写字的人多么肯定他认为的事实,又多么想向她强调这个事实。王红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字典重新放到桌子上,大模大样地从铅笔盒里取出橡皮,把那行字擦得干干净净,只是因为擦得过于用劲,写过字的地方显得比旁边要白一些,让人一眼就看出写过什么又被擦掉了。反正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王红也没什么事做,她从扉页的左上角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她的字典,擦一会儿她就把橡皮屑吹到一边,当陈老师走进教室时,她的工作也到了收尾阶段,就是这时她看见扉页的右下角还有三个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字:我爱你。字体和“尼斯湖水怪一定要被捉住”的完全一样。她右边的杨琳捅捅她,怎么不叫起立?王红这才注意到陈老师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她两手垂在身侧,严厉地望着她,已经不是三个月前师范毕业刚来时有些羞怯的样子了。前面的同学不断地回头张望,这些目光是一定有一束怀着别样的含义,王红躲开所有目光的探索,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皱巴巴的字:起立。
水怪的消息成了近期新闻的主题。人们的问候由简单的“你好”“吃了吗”变成“水怪捉住了吗”,然后就兴奋地交换情报,有人通过在国外的亲戚朋友或者网络得到第一手资料,自然舍不得不说,他们在王红家的窗户底下唧唧喳喳聒噪个不停,搅得王红看不进书去。她看看钟,5点50了,再过十分钟妈妈会准时到家——日子每天都是一样——惟一的区别是半夜里她的爸爸也许会回家也许不回,爸爸的事她也管不着,反正一天会很快过去。王红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她过惯了,她也不知道除此以外她可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尼斯湖水怪的生活?这个念头从王红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细颈恐龙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泳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了,王红发起呆来。门外响起了钥匙碰撞的声响,妈妈总是在家门口才把钥匙拿出来。王红看一本杂志上说,男人开门总是早就准备好了钥匙,女人总是到门口才掏钥匙。她注意了爸爸妈妈的区别,果然是这样的。妈妈还没关好门便在门口问她了,水怪捉到了吗?捉到了吗?不——知——道——王红拖长了音回答。妈妈连鞋都没脱,就急急地走进屋,她顺手打开电视,正是直播捕捉水怪情况的频道,黑暗的湖中一潭死寂,妈妈注意到王红脸色很难看,和家里绿色的窗帘简直一个颜色,妈妈摸摸王红的额头,没事吧?王红短促地说道,没事,她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书桌上,手放在背后。妈妈狐疑地扫了一眼书桌,书桌上放着一个铅笔盒,一个本子和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吃饭时,妈妈给王红讲了一些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水怪的事。据说1952午时一个叫约翰的人驾驶一艘高速快艇,要在尼斯湖上创造世界最快的水上纪录。人们看到约翰高速行驶,正要经过湖的中心时,湖水突然升起了几个巨大的涟漪,约翰当时也发现到了,但在高速行进下一切都太晚了,快艇撞上了突然而起的波浪,接着是连续地弹跳翻滚,并且碎裂成数片,约翰当场死亡。当时的新闻影片以及相关报道都认为,快艇的强力引擎惊动了水中的水怪,水怪尝试逃离却引起巨大的V形水波,正巧阻挡了约翰的行进路线,从而造成了悲惨的结局。妈妈兴致勃勃地说着,王红没什么反应。妈妈又摸了摸王红的额头,温度有些高,王红的脸蛋也微微发红,妈妈就用手背试了一下王红脸的温度,王红被电击似的突然往后一让,她叫道,我没病。你怎么了,王红?没什么,王红几乎是咬着牙说,我就是不相信有什么水怪,都是骗人的。王红妈妈怔怔地看了王红一会儿,然后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傻孩子,你也不想想,他们出动了那么多人,动用那么多先进的仪器,还全球转播,如果抓不住,那多丢面子。她又重复了一遍,那多丢面子啊!
王红发现她的母亲对水怪倾注了极大的热忱,她连碗都不帮王红收了,她说,我要亲眼看见水怪被抓住。反正你不相信,洗碗的事全都交给你了。说完,真的坐到沙发上对着黑乎乎的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王红磨磨蹭蹭洗完碗,屏幕上还是老样子,尼斯湖简直是一潭浑水,根本看不清什么,隐约有成群的小鱼掠过,可是王红总觉得就在小鱼们的后面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她站得离电视远一些,背靠着阳台门,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几只蚊子在外面嗡嗡地叫着,稀疏的人声顺着热气扶摇上来,远处的汽车急驰而过。王红专心地盯着屏幕。有一阵特别流行立体画,开始王红也什么都看不出来,别人总在旁边说,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王红就很急躁,她总是说千万别告诉我,我肯定自己能看出来,结果她就看出来了。看立体画有个技巧,就是要对眼看,这时王红突然就找到了感觉,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组成的深色的一片不就是尼斯湖巨大的怪兽吗?王红看不清它具体的样子,但能觉察到它的庞大和狡黠,它瞪着黑色的嘲弄的眼睛,正在盯着王红。它似乎在说,我是存在的,就看你们捉得住捉不住我了。
王红去厨房吃了一片西瓜,把西瓜子全部咽了下去。西瓜子过喉咙时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她从小就吃西瓜不吐瓜子,如果妈妈在旁边,一定会命令她吐,可是妈妈好像把什么都忘了,眼里只有水怪。妈妈已经在电视前坐了两个小时了,还保持着充沛的精力,身体一直没变过姿势,就是那样僵直着,因为紧张,背部略向前倾,头往前探去,像一只待哺的鸟。她早上洗的头,也没做就出门了,因此她的头发胡乱地蓬着,仿佛一只粗心大意的鸟做的邋遢的巢。王红很疲倦,她的额头越来越烫,她向妈妈申请早些睡觉。
王红的视线难以离开妈妈的头。临上床前,王红对妈妈说,你把头发弄弄吧,太难看了。
王红一夜睡得不好。妈妈没有等来水怪等来了半夜归家的爸爸。一般来说,午夜之前爸爸不会回家。爸爸无声无息地进了家门,他一定在楼下就准备好了钥匙。王红依稀觉得一个高大的影子在她的屋门口一闪,客厅里就响起了妈妈压抑住的埋怨声,爸爸好像没说什么。他们分别走进卧室,安静了片刻,低沉的争吵声就灰尘一般飞扬起来,王红觉得自己在灰尘的覆盖下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爸爸已经走了,客厅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妈妈坐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盯着黑黢黢的电视,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她告诉王红鸡蛋煮好了,在厨房里。
王红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进教室,她左思右想,最后她决定把字典带回学校,像往常一样把它放在课桌抽屉里。
教室里人声鼎沸,往日那些无所事事发呆的同学们像是集体苏醒了过来,他们三五人一组,手舞足蹈地讨论着。黑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恐龙似的怪物,柱子似的脖子,羊一般的头,巨大的身体上有三个驼峰样突起的脊背。旁边标注着Nessie。王红知道这是尼斯湖水怪的英文名字。
王红路过余波的位子时,被余波叫住,王红,看电视了吗?
没看。王红干脆地说。有什么可看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余波拿出一份今天的早报,递给王红,上面有几行画红线的字:水怪的捕获工作有了些进展,声纳仪断断续续发现了两个大物体移动,同时间摄影机把移动物体拍了下来,但由于水底非常浑浊,因而相片模糊不清。声纳仪显示该巨大生物于凌晨1时及1时40分开始移动,和水底摄影机所测到的时间吻合。
也许是块大石头吧。王红冷冰冰地说。她的眼睛并没有从报纸上挪开。余波的拇指贴在纸面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每个指甲的下方有清晰的白色的月牙。
余波抖了抖报纸,它们在移动,石头能动?
也许是只大水母。王红依旧面无表情。
余波斩钉截铁地说,不,一定是水怪,水怪马上就会被抓住。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王红坐到座位上,她觉得自己很孤独。没什么可解释的,水怪也许有,她不是不相信水怪,她只是觉得水怪不可能被抓住。那个潜藏在湖深处的庞大而狡黠的家伙,不过是寂寞了,来和人开开玩笑罢了,它永远不可能被抓住。
王红从书包里把《现代汉语词典》拿出来,她弯下身朝抽屉里张望,角落里躺着半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她把废纸抟起来,把词典放进去。现在那团废纸在她的手心里,她犹豫着是马上走到教室前方把它扔在字纸篓里还是等下课再去,纸团尖锐的棱角扎着她的手心,当她的手松开,纸团也膨胀开来,她想了想展开纸团。
王红的额头搭在课桌边沿,细长的胳臂遮挡着身体和课桌间的空当,她把纸团缓慢地打开,纸上呈现出走向纷乱的脉络,她用指甲把纸一点点展平。在白纸的中央用铅笔写着这么几个字:尼斯湖水怪一定会被抓住!我爱你!还是那个人写的。不同的是这次句子后面用的都是一个惊叹号,“我爱你”这三个字和关于水怪的那句话颜色一样深浅。写字的那个人一定不像上一次那样情绪激动了。
余波的周围聚拢着不少人,他一只耳朵里插着耳机,源源不断地向大家发布Nessie的最新消息,同学们脸上呈现出一片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