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教授解释道:“婴儿不仅需要食物,也需要亲人的爱抚和情感交流,这样孩子才有一种安全感。根据你们介绍,这孩子是个遭父母遗弃的早产儿,一生下来就患了肺炎,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医院长椅上不知多久,到了病房又天天打针灌药,经历了各种苦痛。护士们都很忙,不可能常抱她逗她。人们只要一接近她,不是给她打针就是给她灌药,虽然救了她的小生命,也给她留下了世界不安全的早期经验。来到山庄以后换了新环境,她会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本能,再加上遇到这样一位妈妈,她会感到一种情感饥饿。幼儿还需要人的抚摸,从来无人抚摸的孩子会出现皮肤饥饿……”
石院长惊异地插嘴皮肤还会饥饿?”
“是的。”刘教授点点头,继续讲解,“如果幼儿缺乏成年人给他的情感交流、智力开发和肌肤之亲,处在孤独之中的孩子就会皮肤粗糙食欲不振消化不良,消瘦下去。要想让这孩子强壮起来,必须有人经常抱她,爱抚她,让她感受到真正的爱。”
石院长、展晴、郭山梅、端仪几个人面面相觑,她们太了解柳素玉了。柳素玉和端仪同样有洁癖,但不像端仪这么喜欢孩子。要她和孩子亲热几乎是不可能的。
石院长搓手思忖:“那可怎么办呢?大家都忙忙的,谁有功夫总去抱孩子呢?”
展晴灵机一动瞅了端仪一眼。端仪也心有所动,和展晴交流了一下眼神,两个人显然是不谋而合了。端仪说:“我们克难很喜欢小柳絮,这个任务交给他好了。每天他放了学做完功课,从来不出去玩,只顾呆呆地胡思乱想,还不如叫他去帮八姨看孩子。”
展晴立刻响应,把那天克难给柳絮喂牛奶的细节绘影绘声说了一遍。刘教授听了含笑点头表示赞成:“嗯,两个小孤星,柳絮比克难更弱小,更无助,更需要爱。抱着小妹妹克难会觉得自己很强大,有利于增强他的自信心。这个主意对两个孩子都有好处!”
下午,孩子们回来了,刘教授和展晴特意到大门口迎接班车。孩子们一个个蹦下了车。克难最后一个下了车,刘教授朝他张开了手臂:“老朋友--你好!”
克难这才认出了刘教授,羞涩地深鞠一躬:“师爷……”刘教授抱住他,使劲揉着他的头发,亲昵地嗔怪:“不是让你叫我刘爷爷吗!”
克难嗫嚅地叫了一声刘爷爷……”
刘教授搂着克难肩膀说啊,老朋友,今天功课多吗?”克难回答不多,在学校已经做完了。”
刘教授高兴地问:“那太好了,听说山顶风景很美,你能领我上山走走吗?”
克难欣喜异常当然能了!”
刘教授又神秘地对展晴说:“你忙你的去吧,不用陪了,
我们两人有点秘密要谈。”
克难一听“秘密”二字,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展老师面前立刻神气活现起来。展晴会意地对克难说那你负责照顾好刘爷爷,爬山时可别叫他摔着了。晚上你妈妈还要请刘爷爷吃饭,我去帮她下厨。”
克难髙兴地答应着,领着刘爷爷出了山庄大门,迫不及待地问:“什么秘密?”
刘教授郑重地说:“我去看了小柳絮,那孩子瘦得厉害。听说她只喜欢你?”
克难又骄傲又意外,惊奇地问:“您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刘教授笑道我当然知道,我是儿、理学家……”
北国春寒虽料峭,终于还是过去了。妈妈山上长了许多柳树棵子,早早地绽开了满山新绿。松林一改沉郁的墨绿,变得翠嫩亮丽。桃树光秃了一冬的枝头,也钻出了点点红蕾,惊奇地望着一天变一个模样的春的大地。
午后斜阳,温煦暖人,放学回来的孩子都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图书的,下棋的,跳橡皮筋的,玩侦探的,山庄大院里一幅其乐融融的百子春戏图。
八号楼内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出去玩了,柳素玉独自一人在打扫卫生。她不能容忍家里有一丝尘垢,每天从早到晚忙着收拾房间洗衣服,累得自己腰酸腿痛。忽然,楼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随着传来怯怯的呼唤八姨……”
柳素玉应声谁呀?进来!”
“我……克难。”克难探进半个脑袋来,怕把八姨正在擦的地板踩脏了,不敢走进客厅,只在走廊上往婴儿室一指,“我能看看小妹妹吗?”
“当然能啦!”柳素玉拄着墩布杆儿含笑回答。她已经接到展晴和端仪的通知,十分欢迎克难来帮她抱孩子,故意说:“小妹妹正想你呢!”
克难悄悄地来到小床前,双手扶着木栅栏看小柳絮。小柳絮无声无息地躺着吮拇指,克难亲热地叫她:“柳絮,小妹妹!”她竟应声转过头来,但目光仍然呆呆的。克难伸手抚摸她的额头,脸蛋,又用手指尖儿轻轻摩挲着她的双眉,眼睫毛,小鼻子,小嘴唇,小耳朵……她似乎有些怕痒,咧开小嘴笑了,一双又细又瘦的小手挥舞起来,穿着连脚裤的双腿又蹬又踹,小屁股在床上一颠一颠的,肚皮也随之一鼓一鼓的,浑身都活跃起来了。克难连忙把她抱出小床,紧紧地搂在怀里,坐在小椅子上。
兄妹二人在屋里玩耍了好一会儿,柳絮显得十分快乐。克难发现她怕痒,故意在她身上轻轻触触这’捅捅那,她敏感地一闭眼睛一皱鼻子怪样百出,逗得克难哈哈大笑。他抱着柳絮来到客厅,赔着小心问:“八姨’外面很暖和,我抱小妹妹出去玩一会儿行吗?”
“去吧,晒晒太阳也好!”柳素玉答应着,给柳絮戴上帽子斗篷,又叮嘱:“小妹妹身体弱,还是穿暖和一些,别在背阴里坐着,山风厉害!”
克难唯唯应诺,抱着小妹妹出了楼了。
孩子们发现克难怀里的柳絮,都好奇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抱孩子。
克难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得意非常,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态度说那可不行,摔着怎么办?”
“摔不着,我决不松手还不行吗?”
克难一概回绝不行!我得对小妹妹负责任!”
一个男孩子讨好地表示:“只摸摸她行吗?”
克难瞥了他的手一眼,说手这么脏?洗洗去!”
男孩急忙接着喷泉水洗了手,在衣襟上蹭干了。一群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洗了手,一个个围着小柳絮你摸摸脸蛋儿我拉拉小手,你抚抚小肚子他捏捏小脚丫,嘻嘻哈哈地逗弄她。小柳絮似乎很高兴,咿咿呀呀地说起谁也听不懂的“话”来了。
这是小柳絮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高兴地说了“话”。从那天以后,克难为了放学回家早些去看小妹妹,就利用午休时间做作业。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克难和一群孩子带着小柳絮玩,她成了个野丫头’晒得小脸红彤彤的,逐渐地滋润了。每天下午克难来到八号楼抱起她,她就伸出小手朝门外指。每到星期天,克难干脆把她抱到自已家里来,于是一号楼门前又成了孩子世界的中心,克难和柳絮成了重要角色。女孩子们玩“过家家”时把柳絮当作自己的小宝贝;男孩子们玩军事游戏时把柳絮当作“好人”一方“解救”的对象。柳絮则很愿意被大哥哥大姐姐们争来抢去,成了个跟谁都行的皮实孩子。山庄姨妈们看到的克难,永远像个大袋鼠一样,胸前带着这么个活泼泼的小袋鼠。他眼中的世界也变成一片绿色的草原了。现在,克难的日子过得十分紧张,劳累了一天晚上倒头便睡,没时间胡思乱想了,身体反而壮实起来。老师对端仪说近来他的学习成绩进步很快。
有一天晚饭时,端仪发现克难吃得很少。饭后他躲进学习室闷声不语。端仪发觉他神色异样,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克难仍然托着双腮愁眉苦脸地发呆,几次有话要讲又吞了回去。
端仪关切地询问:“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帮忙吗?”
克难鼓起勇气说八姨腰坏了,卧床不起。”
端仪问:“怎么呢?摔着了?”
克难摇摇头:“医生阿姨说她是……腰脊劳损,下乡当知青时受过伤,现在又太爱干净,每天没完没了地收拾,今天摘窗帘时扭了腰,疼得动不了了。”
端仪一听站起身就要走我看看去!”
克难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嗫嚅地央求:“我想……我想……”他吞咽着唾沫难以说下去了,端仪却理解了他的意思,问想把小妹妹接到咱家来住些日子?”
他使劲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问:“行吗?”
端仪爽快地表示:“儿子的要求,当妈妈的能说不行吗?”克难喜出望外,一下子蹿了上来搂住了妈妈,抑制不住地在妈妈脸颊上亲了一口,蹦蹦跳跳地跑去接小妹妹了。
端仪久久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明确无误地感受到了儿子对妈妈的真情,欣慰地舒了口气。上一次在街上遇囚车他吓得抱住了妈妈,为那件小事他羞愧了好久,而这一次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他却一点儿没有脸红,做得如此自然大方,是不是他从内心深处真正认可自己是他的母亲了呢……想到这里,老姑娘端仪的眼圈红了,心头久久难以平静。
柳絮搬到一号楼暂住。端仪给她做了许多好吃的半流质的食物。她认为五个多月的孩子不应只喝牛奶了,应逐渐添加一些五谷杂粮和蔬菜什么的。小柳絮初次尝到这些有咸味的美食,不断地伸出小舌头表示还想吃。食欲增加,又吸收了盐分壮身骨,这小丫头很快就胖起来了。
克难为此非常感激妈妈,主动帮妈妈干活,好像柳絮是他的亲妹妹。
克难喂孩子极有耐心,他一手揽着小妹妹,一手拿着小勺一点一点喂,很有大哥哥的风范。他一边喂一边说妈妈,回头您跟石爷爷说说,把小妹妹给咱家算了。我长大以后供小妹妹上大学,还要送她出国留学。”
端仪鼓励道你要想帮助小妹妹,必须自己有力量,长本事,就得好好学习,做个优等生。”
“妈,您放心!”克难坚定地点点头,又神秘地考问妈妈:“您知道柳絮是什么吗?”
端仪不假思索地说:“是柳树开的花儿呀!古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就是说的柳絮。过些日子就会到处飞柳絮了……”克难热烈地否定:“不对!老师说柳絮是柳树撒下的种子!柳树种子藏在白毛毛里到处飞,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生长。您看山上那么多柳树,又没人种它,它不就是自己长的吗?”
端仪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呢!当年学过一句古诗我就没想明白: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柳絮被风吹走了,和天崖芳草有什么关系呢?原来柳絮可以飞向天涯到处撒种,上句和下句的意思就对上了。”
“妈妈真有学问!妈妈真聪明!”克难学着老师夸奖学生的口气赞叹着。端仪这才注意到半年多来他的口音变了,少了许多东北土话,变得有些城里学生腔了。他不但个子长高了,身板也变宽了,越来越像个小男子汉了。
仲春时节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克难抱着柳絮上了妈妈山。他要独自一人带小妹妹爬上山顶,去完成一个秘密的心事。
骄阳明艳,万里无云,山风送暖,柳枝摇曳,山路上飘满了柳絮。不知为何这里的柳絮特别白特别大,浮浮冉冉,犹如望不尽的鹅毛大雪;翩翩起舞,宛若数不清的白蝴蝶。迎面而来,绕身而旋,吹之不散,拂之不去,似有与人亲近之意。叫人弄不清它们究竟是雪?是绵?是蝶?或是三位一体的神仙,合奏着春的交响乐。
小柳絮伸出胖胖的小手想抓住扑面而来的柳絮,一片儿也抓不住。克难便想扑住一片给小妹妹,不料他抓了一把又一把,也总是落空。如纱如翼的薄絮像是充满灵性,若即若离,若远若近,勾得你一路随它追上山去。
白絮落了他俩满头满身,还落在小柳絮的脖子里,痒得她格格地笑,克难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震飞了片片暖雪。
他们来到了山顶,依着用无数块石头垒起的“乳头”歇息。小柳絮还不会坐,也不会爬,他把她放在地上,她就躺在草丛里左右翻滚,咿咿呀呀与小草说着话。一层层石块底下压着新新旧旧的纸条,这些纸条上写着无数个婴儿的名字生辰,是无数个妈妈从山下搬上石头来,为她们的孩子祈求奶水的。克难早就知道了妈妈山的传说,今天上来就是想偷偷完成一个心愿。他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石头和纸条,小心翼翼地用石块压住纸条堆在“乳头”上,纸条上写着几个字:
柳絮妹妹快快长大。哥哥克难他抱起妹妹要下山,忽见远处空中从重重叠叠的柳絮纱幕里飞来一团白色物体,起先和满山的柳絮融为一体,后来从它实在的冲力看清楚它与随风飘浮的薄絮不同。当它飞到近处来的时候,克难才看清这是一只闪着银光的大白蝴蝶!
白蝴蝶绕着“乳头”飞了一圈,又来到小兄妹身边翩翩跹跹,恋恋不去。
克难心头一热,鼻子发酸,举起妹妹的小手教她指着白蝴蝶,哽咽着说:“妈妈妈妈来看咱们来了……”两行热泪挂满双腮。
柳絮虽小,但她的小心灵也能朦胧地感觉到哥哥伤心了,她想哄哥哥不哭,却还没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
她伸出又湿润又柔软的小舌头,往哥哥脸颊上舔着,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