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乐,因为我发现我就是蝶。我悲伤,因为我发现我还是蝶。我高兴,因为田秀已经往生,她将是永远的蝶。秋雨还在下,秋风还在刮。我依稀看到跪在坟地拼命拿扇子扇风的女人。女人的容颜已然模糊,对话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为什么拿扇子扇坟土呢?我问。
问出了一个故事。她的丈夫死的时候告诉她,要改嫁须得坟头土干。女人等了三个月,但秋雨连绵,坟土根本干不了。
我来帮你吧,我说。然后我拿过扇子吹了口半仙之气,朝坟头扇了三扇。顷刻间坟土板成了块,张开了龟裂的口。女人千恩万谢而去,我留下了这把扇子。
田秀问我扇子的来源,我就说了这个事。虽然被女人盘问让我这个道学家很没面子,但被盘问就意味着被重视,我还是很高兴的。
无耻,卑贱。田秀总结说。
然后就有了假设,我说,如果是你,你会怎样。然后就有了第二个假设,如果是我,我一定终生不嫁。田秀说。
然后就有了第三个假设:我死了。当然这个假设田秀起初是不知道的。在我死之前,田秀答应将我放置后院不予掩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伟大的道学家,我可以拥有婚姻,但不一定会有爱情。但显然我错了,我分明听到田秀可着劲儿地用头撞我的棺板,她悲戚的哭声湿了我的整个世界,几欲让我结束这场游戏,这场有关忠贞的测试。
庄周死了,当然会有许多人来。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心为我哭泣的。七日之后,王孙也来了,自称是楚国贵族的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在跟田秀说完节哀顺变后自己却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他也拿自己的脑袋瓜往棺板上碰,碰得像我笔下扶摇九万里的鲲鹏,额头上全是乌青蛋。田秀于是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啼哭,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男人与女人的气息氤氲在一起。终于他们对了一个眼神,尽管眼神里交换的更多的是悲戚。
吊唁结束后王孙留了下来,他说在他心里早就认定庄周是他的老师了,他要帮他的师母处理老师的丧事。王孙在后院住下了,在帮助师母迎来送往之余,他的手里总是捧着我写的《南华经》。他很自然地跟田秀说起我,他说老师一定是个好丈夫。
丈夫丈夫,田秀喃喃着,他每日都沉沦在他的道学中,他又几曾在乎过我?
月光下,王孙用宽大的袖子拭去田秀的泪。
从眼神纠集到十指紧扣,从耳鬓厮磨到枕席之爱,一切都不可思议,爱情来得毫无道理,却又似理所当然。前一夜还是昏灯照无眠,这一夜已是双衾玉人暖。
爱情那么真,只可惜欢娱那么短。当王孙又一次因心口疼晕厥过去时,田秀决定帮她的心上人找到新鲜的人脑——只要死亡时间不超过四十九天。据王孙自己说,每次心口疼时,家里总会给他找到死刑犯的脑髓服用,这是唯一有效的偏方。
此刻,田秀拿着斧头坚定地站在我的棺前。她的手在发抖,但她的斧头举得那么高,那么有力。一下,两下,我的棺材被劈开了。在一团烟雾中,我微笑着在棺中坐起,我绽给田秀一个王孙时常绽放给她的灿烂笑容。
床上没有了王孙,有的只是他身上的衣物。
是的,王孙即我,我即王孙。
田秀惊喜地扑到我的怀中,她说,先生你果然没有死!田秀还要给我解释什么,我用手势阻止了她。
田秀于是不再聒噪。她说,先生这么久没有洗澡,身上一定又起皮屑了。田秀烧了一大木盆的洗澡水,照例在水里撒上了菊花瓣。
我不是王孙。我冷冷地说。你是我爱的人。田秀说。无耻,卑贱。我说。田秀苍白地笑了,她只穿着小衣挤到木盆里来。先生身上积了许多皮屑。田秀说。这是我的蝶衣。我说。我帮先生脱了它。没用,破茧的蝶回不到过去,回不了了。我几乎是狂吼着。蝶应该是优雅的,我一直认为,田秀说,原来蝶可以有愤怒,可以有爱。
不。没有爱,蝶没有爱情,蝶只有自由。
不,蝶一旦有了爱情就不会有自由,没有自由的蝶除了爱更别无选择。田秀说,其实我早就想到王孙就是先生您,但王孙比先生有情,更懂得如何爱女人。
田秀解开了她的小衣,我侧开眼光。田秀执意把我的手盖到她的胸口。田秀的胸口有刺青,仔细看了却是一行字:王孙是先生,先生非王孙。既如此,为何要劈棺?劈棺的时候,先生是否觉得心口真的疼呢?田秀反过来问我。无耻,卑贱。我说。田秀死了。她裁下了王孙衣服上的袖子,用它悬梁而死。田:秀的舌头伸出口外,酷似那把扇坟的扇子。
我敲着我跟田秀共浴过的木盆,我唱着欢乐的歌。蝶会永远记住庄周跟田秀唯一一次凡人式的交合,一次心灵与肉体在茧中生、在蝶后死的欢愉。就让木盆分享这短暂却永远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