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天,阳光明媚多娇。
天气却开始多变反常,就在早上还是晴朗的天,午后便开始阴沉起来。天空厚厚的积着一层云,好像小稻米变质后的酸米,静静的等待发酵。铅黑色的乌云,低空围聚在一起,雷声滚滚,压抑着整片天空,使得一整个午后都闷闷的。
为了上官莫寞,唐伯郁几次三番前往拢月楼拜会华伦,却都吃了闭门羹。这一天午后,他找到自己的父亲,渴望从他这里得到帮助。
“你是说,你想我出面请华管事不再追究此事?”
抒剑山庄大院内,气宇轩昂的唐鸿骏,面无表情的对着厅内恭谨站立着、点点头的唐伯郁说。上官莫寞远远的站在厅外的回廊柱子旁,静静的看着那个默然伫立,头低的老低的少年,心里一丝丝的泛着酸。
她心目中无上的少年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让他收起满身耀眼的光华,小心翼翼的对仗着自己的父亲?
院落里的风,轻轻的拂动唐鸿骏的须发。
他是那么的雄姿卓越,身上带着踌躇满志的自信,眉目间带着隐隐的猜度,眼神中,藏着睿智、闪着智慧的光。
正是这样一个胆识、谋略过人的男人,一手掌控着他。
“我还没有因为这件事追究你的责任呢!你还想我帮你?我告诉你,作为这次你接待不善的惩戒:从今往后,山庄银庄的生意你不必再管了!”
短短的几句话,听起来很轻,理解起来却是那么的重。懂得的人,才会悲哀,才会心疼,才会不安。承受的人,才会心酸,才会委屈,才会克制。
唐鸿骏说的是如此的无所谓,可是那些话,却重重的压在别人的心头。
厅外,上官莫寞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流了出来。心里在为伯郁感到委屈的同时,也对唐鸿骏恼怒,对自己羞愤。
“随便爹您怎么处罚。”厅下,唐伯郁吞下失落黯然,恭敬的答。
“可孩儿只是想求爹,能够与闻叔叔交涉一番,请华伦不要执意那样做。”
“我跟闻逸天谈?你怎么······不试试找闻逸夫?”唐鸿骏冷笑着抖抖袖袍,表情里尽是冷蔑。
伯郁的脸色暗了暗。却在瞬间转换了回来,不敢被看出半分,仍旧是恭恭敬敬:“孩儿不明白爹的意思。”
“哼!”唐鸿骏冷哼一声,随即落座上厅,倨傲的、近似俯视的望住他:“你不懂我的意思?你当然不懂我的意思!不然,为什么我让你站在山庄的利益上拉拢闻逸夫,你却暗度陈仓?”
“虎腾镖局可真是啃下好大一块肥肉啊!”
“你是打算坐大自己吧?”他冷笑。
伯郁的脸色于是更加难看。“孩儿绝无此意。”
唐鸿骏摆摆手:“好了!我不想听你说些有的没有的废话,你既然能够入的了闻逸夫的眼,那也算你的本事。至于他能够为此付出多少心力,那还是看你的造化吧!这华伦的事,我不会去横加干涉。”
说完,他掀起衣摆就要走。
“难道您要见死不救吗?”唐伯郁急了,抱着最后的希望止住他的步子。
“那这些年来,抒剑山庄所标榜的‘锄强扶弱’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他绝望道。
如他所愿的,唐鸿骏止住了稳健的脚步。然而,却是怒了。
他攸的转身,危险的眯起眼睛:“你在拐弯抹角的骂我伪君子是吗?”
唐伯郁立即后悔起来,低下了头。“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哼哼。”唐鸿骏再度冷笑,笑的嘴角旁边的皱纹一抽一抽的。“你最好没有这个意思。”说完后,又要走。
伯郁更急,扯住他的衣摆眨眼间跪了下去。
一直看着他的上官莫寞,不自觉的上前一步,直想冲上去扶起他,却在拾取到他的认输眼神中退后。
“爹!求您!她和琼华苑的所有人一样,都是给了伯郁温暖和关怀的亲人。”
一声亲人,说的是如此诚挚浓烈。
可是,再深的情感,在唐鸿骏的眼里,都只是刺激。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上官莫寞都分不清,到底是唐鸿骏出手的速度太快,还是她太疏忽,以至于漏掉了那一幕。
只有那一巴掌的声音,清脆、清晰的回响在她的脑海。伴随的,还有她那颗微微疼痛着的心。
轰隆隆!天边闪过惊雷。紧接着,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就知道!你就是一直耿耿于怀!你埋怨我!”
“你这是指责我没有给过你温暖和关怀吗?一帮低贱卑微的下人都比我对你好?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是不是?你觉得我偏心是不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对你说——这一切都是该你承受的,它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那你也必须接受!”
一通吼完后,他在仆人的护送下,消失在雨幕里。
伯郁的身影,却始终束立在雨中。
大雨倾盆而下,他站在那里,倔强的抿着唇,渐渐被大雨模糊表情。
强劲的雨势中,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具雕塑,静静的矗立着。噬骨的沉默,沉重的绝望,紧紧环绕在他的周围。
他睁着一双锐利的大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好像他刚刚听见的,不是什么毁心灭象的话语,而是雨中的一阵风,吹过便忘。
然而上官莫寞知道他在乎。
不然,他不会把双手握的如此的紧。
她得承认: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抚平他的创伤。尽管,她是如此渴望能够安慰他,成为他伤后的良药,成为他受伤时的倚靠。
面对此刻的他,她什么都做不了。
“伯郁。”她试图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借以支持他摇摇欲坠的灵魂,可是还没有一瞬,他却已转身离去。
那一天的午后,大雨没有断过,就像琼华苑里的萧声,凄楚的响着,呜呜的传遍每一个角落,如泣如述,如烟如慕······
这是第一次,上官莫寞见伯郁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玉萧,疏泻自己的心事。
因为大雨的缘故,本是黄昏时辰的天,变的灰黑。
许是身心皆疲,唐伯郁回来后便把自己泡在大桶的热水里。
云裳侍于一旁,为他松弛筋骨。
不知何时,上官莫寞潜入浴室,悄悄替走了云裳。
“其实······备受冷落也关系啦!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上官莫寞一边尽力的捏着他的肩膀,一边想着安慰他的话语。
她拿眼瞅瞅他,见他仍然安静的闭着双眼,心里才总算松懈下来。继续说:“就算连你最亲的人都不认可你,可是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人,真正去欣赏、赞同你。你是那么的优秀,你的光芒掩盖不了,你的才华遮掩不住,你的自信,更打击不垮。总有一天,你爹他是会后悔的。”
烟雾缭绕,伯郁仍是闭着双眼,不曾松动半分,安静的靠着桶沿,仿佛睡着了一样。袅袅白雾中,上官莫寞为那张绝世的容颜而入迷。心中某个潜藏着心事的角落,静静开放。
“我想,我是懂得你的心情的。那种不被承认、远离至亲的感觉,是那么的孤寂而落寞,好像自己是一个落难孤儿般,坠落万丈深渊,求救无望,却又隐隐看见光······你做不到彻底抛弃,却又不想掩藏心迹,渴望被注意,渴望绝对的拥有。”
“知道我为什么叫莫寞吗?”
“莫寞、莫寞,莫要落寞,莫要失落······父王对额娘说:他虽然给不起我一个做父亲的身份,可疼惜我的那颗心,是不会变的。所以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希望我以后,忘却自己的身世,开心快乐的生活。”
“可是他又怎么会了解?每当看到别人都一家三口甜蜜的生活时,我有多难过,额娘又有多苦涩的心情?他的疼爱隬补不了他不在的空缺;他的关怀,总是迟了那么一步;他的保护,总是隔着幽深的皇城。他知道我的落寞,却从不施予救援。就像他知道我额娘的一颗心,因为等待而每天泛着苦水,却假装从不知晓。”
“所以你看啊!伯郁,有人比你还不幸。”
她故作轻松,然后才深沉的又总结:
“得不到也许很失落,可是得到,却却也未必是件好事。倘若患得患失,毫无安全感和真实感,对着美好浅尝即止,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说完后,她不再说话,软绵绵的手掌,轻轻的、体贴的、专注的捏着他的肩。
“那你告诉我:你也是没有爱的结晶体吗?”
蓦的,伯郁张开他的双眼,一双清眸直直的望进上官莫寞的眼底。
上官莫寞被问呆。
“我的父母之间没有爱。”
半饷后,上官莫寞听见他的声音说。然后,便是漫天的衣袍翻飞。
他穿上自己的衣服,走了。
可是上官莫寞,却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从他留下的话语中走出来。
没有爱?在那一个刻,她想,她终于才读懂伯郁的冷默与哀伤。他其实已经不再绝望了吧?从得不到母亲的爱,到享受不了父亲的关怀······他渐渐习惯一种近似“透明”的生活,直到把孤寂落寞熬成生命的一部分,直到,他学会忍受,可以把一切“不合理”看做无谓。
是以,他的心才冷若冰雪、牢不可破。
早在他的至亲都远离他的时候,他已经封锁了心底的所有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