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想到会遇到安文呢?在这么久以后。距离那个春天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的时间是从下午开始的,永远都是黄昏,太阳要落了,大地繁忙而落寞。我开始拉亮灯,我洗脸,水波荡漾着夕阳,有人发明了一个词,把这样华丽的颜色称为“凄艳”。
我再次遇见了安文,这次我当然不再是一个女学生,而变成了一个坐台小姐。安文,他也不再是一个油滑的中学生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在夜总会寻欢作乐的人。我没有看错他,他竟然连小姐也要的,譬如埋汰进了新枝的纯真,完全是小菜一碟。可是安文一定认为,他看错了我,他把我这样一个最终沦为妓女的女人看成了一个高不可攀的纯洁女生。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抓住我,妄图使我难堪。
当我那天挤挤挨挨地走上前去,我一眼就看见了他。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时年他四十岁,已婚未离,孩子十一岁。他穿着白衣,留着卷发,手上戴钻戒和一颗绿宝石”……
我慌忙从人群中奔跑出来,不顾身后响起了华丽的尖叫,我跑到外面也没有停止,而是一直向外,飞快地打了一辆的士回家。我全身发抖,一口气喝了一杯红酒,然后我坐在床上,抖动的肩膀才逐渐停息。邂逅,让我想起很多往事。我想起我还是那样纯洁的一个春夏之交的黄昏。
那时侯,我还是那么甜蜜地想念着均一,又有多少时间没有想念过别人了,我已忘记了想念的味道。就是自己所在的方位和从事的职业也要很久才能明白。
但是我还是那么清醒,想不清醒都很难,我想我绝不能再见安文,让我保留最低的骄傲。
接连的三天,我都没有去上班。
第四天,我的妈咪阳阳打电话给我,她说有一个重要的客人,关系到她生活的安稳,请我一定要卖个面子,只要到场就可以。我说不能。她说:求你了,我还没有求过你。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我明白她的意思,好像我已经求她很多次了。我想起她对我的照顾,其实也就是互惠。
我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无论如何,不能打消自己恶俗的心情,安文的出现还是对我的灵魂形成了一种震动,至少是昏昏噩噩稍微游离,而昏昏噩噩是我最愿意保留的状态。我回不到做小姐的情绪中。但是我还是没有闲情凭吊自己的心情,我得去上班,去坐台,为别人也为我自己。
所有的粉都在我脸上不肯靠拢,嘴唇也恶劣地张着,牙齿不白,泛着暧昧的黄色。我有些好笑,如此丑陋的女人竟然也去卖笑,这不是骗钱吗?或许我们都不美,每天披着一张画皮,我突然想到蒲松龄大哥,不知道他把我们的前生后世打造成什么模样。还用了这只画笔来画我的唇,我希望用力用力再用力,看它变成个什么形状!标明叫CD的“画笔”在我的唇上重重蹂躏,它的坚挺马上折断,它们在我的唇上声名狼藉。我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我穿了一件艳粉色的短裙,它的领开得很低,前后齐肩打了一圈可笑的荷叶边,裙的下摆也是,有一种佯装娇嫩的乡气。我看上买这件衣服,就是因为穿上它,更像一个妓女,不谙世情的,刚从乡下跑出来的滥俗女人。我要让自己入戏,不管那个客人对阳阳重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可笑的男人而已,妄图在这里找情感或者找肉体的男人,又是什么好人!
我走进了灯光幽暗而纵深的KTV长廊,长廊的两边,一幅接一幅的裸体名画印刷品和一扇接一扇的透明玻璃门交替出现,仿佛随时在两种载体之间,进行一场比美。
我走到A603,轻轻扣了扣门。门吱呀一声开了。空无一人。在黑色半透明的矮几上,点着一个仿银的烛台。没有灯,电视关着,由于我进来带了风,烛光哗然一摇,有清亮的烛泪从银色的台子上哗哗坠落,我惊异地“咦”了一声,准备退出房间。
可是门被人关上了,有一个人站在门边,也就是说,堵在门上。他,正是安文。
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你让开!
他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我要跟你说话。我没有理他。他又说:你有难言之隐?我说:不要你管!
他急了:桃子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再次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不要你管。安文与我面对面,用他的右手抓住了我的左手,并用力把它们旋到大腿一侧,讪讪地说:我害怕你再次咬我。
只一瞬间,一切又都回来了,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我站起来准备出房子,由于我不停地哭,眼睛都哭肿了,又由于进行得如此顺利,一站之下,竟然昏晕。安文一把扶住我,关心地问:桃子,你怎么啦?说实在的,是因为新枝的问题得到解决,我由衷地高兴。我告诉安文了。安文说:为了朋友的事,你高兴成这样。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安文低叹到:哦!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你能给我一个让我了解你的机会吗?我一缩手,冷着声音说:不能。安文说:豪华的房子,名贵的车子,高雅潇洒的男人都不能让你动心?我没想到安文能说出这种话来,他真是轻看我了。我骂到:你无耻。我推开他的手就往门外走,安文一把捉住我的两只手,我平举在他面前,就像在投降。我的目光与他对峙,我希望我的冷峻能吓倒他。但是没有。我慢慢凑上前去咬他的手,我说:你放开我。安文没有动,他的手被咬出血。我趁他不注意,两只手一摇,逃掉了。”
想起这些,与其说让我欣慰,不如说让我气恼,我不喜欢别人用嘲笑的口气,尤其是他,他真是刻意让我非常非常难堪啊!
我想我不能表现出任何受到打击的状态,也不必要维护淑女,他对于我既然是那么一目了然,让我不敢面对自己,那我还是干脆地逃走吧。我的右手立即出击,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同时,我还抬起右脚,踢在他腿上。他的身体没有躲避,纹丝不动,我的脚踢在他腿上发出“扑”的一声。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将我迅速靠近他,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低低地说:你真是一个可以撩起人情欲的女人。
我想他说的是踢或打,那么放弃这些动作我无计可施,我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如果放成以前的小说家,一定会说:她的眼睛喷出火!
安文放开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他紧蹙着眉说: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其实,我不是想这样对待你。他一边回转身,手在空气中挥了一下,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想了想,他又把自己停在空中的手放下来,柔声说:我想带你出去兜兜风。
我想了想说:不能。安文说:你要停留在这里陪别人?他继续看着我的眼睛,嘲讽地说:我出你天价。我说:我等待你说出这句话,你以为可以瓦解我吗?
持续地沉默着,安文还是微笑着,若有所思,他站在门边,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烛光让我们的影子在墙上跳跃。
安文走去一个高高的台子上端了两只盛满酒的高脚杯,一只放在桌上,一只递到我唇边,因为我不可能去接,酒杯只好压迫着我的唇,我的唇立即变得很扁,一点一点贴在玻璃上,像一只女巫的眼睛。它们让我非常坦然。
我告诉安文我现在叫梅兰,尹小桃早就死了。
安文说:你别对我说这话,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一定要带你去兜风,你必须去!
他拽着我的胳膊,一转身走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我终于不能再挣扎了,我坐进了安文的黑色凌志,无奈却也是跳动的心。凝亮的黑色的车子,在夜色里可以见到清晰的边沿,像滑翔的大鸟的羽翼,躁动而神秘。车子在高架和高速上慢慢地奔驰着,我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渐渐地窗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小雨舞动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溅起一点点细微地声响,“崩崩”的,把霓虹打得一片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