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了突然加速起来，发疯一样流窜进上海，在市区的入口处抢了一次红灯。它的主人安然无恙，志在必得，只有我惶惑的，在下一个路口到达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下，后面果然车迹杳然，呈露着不可思议的寥落哀伤。
安文和他的车还有我，我们走遍了上海的高楼，穿过杨浦大桥，飞驰过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最后，不得不在浦东一个空旷的停车场熄火。
安文趴在方向盘上，整张脸埋得严丝无缝。他穿着黑色的上衣，黑发与黑色的衣服连在一起，沉默无语。
我逐渐地怕起来。因为雨点越来越大，几乎像吼一样扑打在我脸旁的咫尺之内。此情此景，就像一场夙命的安排。
在那一场大雨之间，我第一次走进均一。
现在，又是一场相似的大雨。还是隔绝的环境，譬如诺亚方舟，陷落在整个世界之外，我认为这是一种结局。
安文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疲惫地望着我。他说：我亲爱的桃子，你这样我真难过，快告诉我都是为了什么吧！我寥若晨星地淡然一笑，也可能是凄然，然而说什么呢？
安文伸过手来拉我衣服上的荷叶边，他总想把荷叶边拉上去，遮住我袒露到一半的胸脯。然而没有成功，一次又一次。我终于不好意思地自己去攥住领口，安文的手指从我的手背上拂过。我没有阻止，安文停留下来。他握紧我的手。拿到他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虽然我和安文进行了这一场磨合，但并不能说明我们变成情人，我们只是不再对抗，我们之间的所谓战争，由于我单方面的撤退而宣告结束。我告诉他，我不再远离他，但是也不许他揭开我心中的伤疤，以前的尹小桃真的已经死了，复活不了，我也不再是那个审视自己灵魂的梅兰，我是一个卖笑的，漠然的梅兰，我会唱很多很美丽的歌，我把欢乐像水一样从左边杯子倒到右边杯子，我跟你，如果你不把我看作小姐的话，我跟你无关。
安文又来找了我两次，我看得出来，他有些焦急。但是他的焦急有什么理由呢？他喜欢或者说他想玩弄的是尹小桃，我为什么要上他的当呢？何况以前，我们也没有什么基础，基本上是擦肩而过，像这样的人，我还遇见过很多很多。再说了，就算是以前，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那时侯，他就玩弄女人，把新枝这样一个处女变成孕妇。真的不可能，我竟可以调笑他。
在人多的时候，我专门开他的玩笑，让他的认真不断出丑，看他憋出一脸通红，有时我会放荡得大笑。但是他仍然不断地带他的客户来玩，把他们安排好了，他就跑到我们小姐坐的包房里，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电视，跟我们聊天。如果我换了座位，他就不再追赶我，礼貌而客气地跟小姐们打牌，聊天，讲笑话。假如我坐台了，他还是在小姐包房里，不知道是不是等我。但是这样，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和其他的客人去房间了。毕竟是被他看着，怎么着也不自然。
这天，他又来到我身边坐下时，我旁边的李瓶儿对我勾勾小指，贴在我耳边说：我给你想了个办法，气走他。真的吗？我贴过去。原来李瓶儿是告诉我，假装我今天晚上过生日，让安文请我们全体小姐的客。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当然会依计而行，捉弄他也无所谓。如果他做不到，对不起，以后我们小姐休息的包房他别想进来。我一听，真是好主意，不如就此吓一吓他。想到这里，我赶快把身子向安文一倾，故做柔媚地说：怎么样，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不是给我个面子，既然你追求我，那就表示一点诚意。安文倒是很爽：说吧，你想怎么着？我扫视了一眼房间，大概还有二十几个小姐。我说：今天，就这些小姐妹，你请我们喝酒、抽烟、吃水果、狂欢。对了，还有我们的妈咪阳阳。怎么样？安文微笑地说：还有谁？我淡然一笑：还有我。安文握住我的手说：一言为定。
别以为这件事很简单，须知夜总会的烟酒可不是寻常玩意，一盘西瓜也要卖到八十，至于酒，那就没个底，这么多人，答应下来也要一定的气度。但是他既然答应了，我们也不能小家子气，推开桌前的牌局，就对众小姐说：开口吧，随便点。
一时间，我们这里成了今晚上夜总会最忙的包房，所有的“小少爷”（对夜总会男服务员的戏称，至于点歌和服务的女服务员则被称为妹妹。）都在我们房子里进进出出，红酒白酒洋酒还有香槟都上来了；中外雪茄中外劲烟中外坤烟也陆续到场；苹果芒果黑布林西柚杨桃番石榴火龙果也姹紫嫣红。它们摆在我们面前的台子上，挤挤挨挨照耀着我们的脸，那一番得意呀怎是了得。
我和安文被围在中间，大家高声叫着我“小寿星”我连连点头，好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我还把腿架在面前的台子上，丧心病狂地跟安文玩色子。因为我为了练就陪酒技术，早就练成了绝技，一排色子飞上天，我能让它们全部变成一点，跟电视里演得一模一样。这样安文就吃了大亏，不仅需要连连喝酒，还丢尽了面子，这让我兴奋异常，接连蹦出高招，技艺之娴熟简直让我自己吃惊。
看着安文不屈不饶地喝酒，所有的人都大声笑，笑得快断了气，引得我们妈咪阳阳几次跑进来看，最后，她把我拉到旁边，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才算放过安文。阳阳跟我说的是：傻女孩，你把他喝醉了谁埋单？我一听也是，赶紧住了手。我找了一个借口挤出人群。我在洗手间里晃晃，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也像猴子屁股一样，红的最是难看，我不禁对着自己笑了。
挤在门口，我向着里面凝望，只见人声鼎沸，乌烟瘴气，得意自己制造的混乱局面。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了。我独自走到了另一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很多客人都回家了，那些空着的包房格外冷清，从门向里探望，巨大的电视机黑洞洞的，仿佛一口就想把人吃了。没有拉严的窗帘漏进来细微的月光，迷蒙恍惚，好像见得到人影幢幢，有些怕人。那边传出来的吆喝声，叫喊声，调情的声音，仿佛是为这些人去楼空的冷清包房做背景，告诉人们它往昔的繁华。我突然感觉到厌倦，为这些可能的人去楼空，为这些日子的绵绵无期，为自己的赔笑和心机，我很累，说到底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乌合之众，狂欢之后呢？赔笑之后呢？赚钱之后呢？我的心已经老了，我累了。
我靠在门上，月光透过玻璃照着我的脸，我惊异地感到，有一种温软的液体正在缓缓流出，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留过泪了？不能计算，早就忘了，我不仅在有人的时候笑，在没有人的时候也笑，我看到自己变成画皮，画着一张微笑的脸，如果我要哭，它就会弄皱。
这时候，我听到安文挤出那间唯一喧闹着的包房，向着空荡荡的走廊喊：我要找小桃！我的小桃子！你在哪里？有人可能告诉他了方向，她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是梅兰，怎么又叫小桃呢，桃子？
安文踢踢踏踏地走到我身边，一把挽住我的手说：桃子，我们去喝酒，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我打落他的手说：你醉了。安文说：没有！我还会划拳，笨蛋、你笨蛋、他笨蛋。
我挽着他回到包房，大喊一声：埋单。
侍者应声而来，他说：九千。我说：你放屁！给我们打折！侍者说：这是酒店的规矩。我说：你放屁！按我们内部消费算！你想怎么着？我瞪着血红的眼。
侍者低声说：按这样的算是五千，可是你不拿回扣吗？我准备再说一句你放屁。这时安文摇晃着自己的包，抖落着说：桃，别跟他们吵，我们有的是钱，别的东西不多，就是钱多。他说着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拿出一叠钞票哗哗地点着，他的手颤抖着，有一些钞票纷纷落到地上去。我接过来，替他付了五千块钱。
大家又闹了一阵，方才算了。等我们明白过来，整个房间整个楼道甚至整个世界都空了，我们在房间的地板上坐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