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有的东西看上去是很美的，但是之所以如此优美，是因为造假了，冠冕堂皇的外壳常常有个紧致污脏的芯子。我和安文都是凡人，之所以到现在还如此美好，是因为那芯子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像花开一样，那过程也一定很曲折。
我是很想见到安文的，但是不喜欢看到他的手下，他们也不喜欢看到我。这两个跟班，一个是财务老殷，一个就是业务小余，尤其是老殷，他大概年近六十，长得不好看，有点委琐，我最不能容忍他的就是他那么疯狂地爱女人。其实不是爱，而是玩弄，但是也不是玩弄，他是占有，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都是十八九岁，是他要安文付钱找来的妓女。女人很邋遢，见了他就更加邋遢，就算是她们出台，也还是喜欢干净端庄年轻的。而且他还很花，睡过的女人绝不再要第二遍。每当，那些女孩子站在我面前时，我可以感觉她们幽怨的目光，她们望着安文，望着年轻的英俊的老板，这个社会有些不公平，连出台都一样，她们一定这样想，她们把老殷搂着她们的手拿开，毕竟是难为情，不是因为出台本身，而是不够体面的客人，仿佛找了一个邋遢的情人。我很有些同情那些女孩，虽然她们是为了钱，但是钱不是万能的，譬如同样多的钱，买不来她们对老殷的热情。
后来老殷总算相中了一个，那女人小巧身材，颧骨突出，嘴唇扁平，也许为了一直有生意做，她对老殷比较热情。但是这个女人的眼睛很大，看人时，闪出那种阴阴的毒毒的目光。我不喜欢她，像不喜欢她的“伴侣”一样。女人第三次用这种眼光看我时，我知道她是因为妒忌。她还对小余的女友说：你怎么不把“老板”介绍给我，她有点又羞又气，仿佛相信她的才貌可以把安文征服。
平心而论，安文是个不错的男人，但是他这两个手下太差了，他们的女人也是，倘若让我们一起活动，我是很随意，他们反而不同我搭话，仿佛知道我从骨子里疏远他们。有一天在房间，我们正准备去吃饭，安文拉了我，我就坐在他腿上，不料老殷冲着我说：不嫌害臊！他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我觉得不太友善。一个每个夜晚换年轻女人的老色鬼，也敢这样说我？我说：你自己呢？你不配说。老殷却说：我就说你怎么啦，我早晚得让你做小白。什么小白？我奇怪地问。老殷说：就是白娘子呀，你以为我做不了法海，没有办法拆散你们？这很突兀。不过我不能认输。我说：那你就试试吧，你要做法海，我高兴得很。
本来我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但是紧接着，“法海”发挥了非凡的才能，不仅彻底伤透了我的心，而且让安文的真实面目逐渐浮凸出来，那竟然是一个伤痛的秘密。
也是那样一个深秋，我和安文早上彼此分开。
不过是下午的时候，为了打发思念安文的亢奋的心情，我和海霞来到了泛着一点喧闹浪花的寂静的夜总会。那时有一个女孩，叫桂花，她滴铃着手叫我，神秘兮兮地附在我耳边说：喂！我今天看到你那个客人了。桂花告诉我，她看到了安文，他们是在一家小歌舞厅选小姐，桂花正好在那里窜台。
我记得，我当时的心里一定是哐当当响着，拿起包就向外冲。
我推开了玻璃门，然后我一眼就看见了安文。他坐着，还穿着早晨的那件衣服。一大桌子人，一大桌子菜，当然还有小姐，每个男人身边坐着一个。我站在门上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安文的表情很惊讶，似乎不能置信我是怎么知道了他的行踪。随即他微笑起来，镇定自若地要服务员加位子和布菜。安文旁边的女人被人叫了出去，那女人不肯走，竟然哭了，可见不是第一次了。安文送她出门的时候顺便拉住我的胳膊，我甩开他，可是我不能站着，我只好坐在安文身边。有一点神情恍惚，很多东西飘啊飘的不能凝固，后来我好不容易抓住线索，我看着安文的眼睛，低声说：告诉我，你今天回上海了吗？安文说：回了。我说你再说一遍，安文又说了一遍。这时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看到我纤细的手扬起来，给了安文一个耳光。
似乎是很安静，接着整个大厅喧闹起来，我听见有人说要把我赶出去，他们站起来，捋着袖子，神态就像江湖郎中。我还听到他们在说：简直疯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把她拉出去。他们挥着手，说着话，只有安文红晕的脸在我面前晃动。我安宁极了，听到自己的心正在一滴一滴滴出鲜血，像山崖上凝出的泉水，滴在破的木盆子里，暗红、疲惫、不紧不慢而沉重。
我想我应该逃走，呆在这里是一件可笑的事。可是安文俘获了我的胳膊，他把我向楼上的房间拉。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抗拒，仿佛挣脱了他的拉扯，就从此挣脱了他的牵袢。我踢他打他还有咬他，我看到他费力地拢住我，像在做着一件苦力，没有表情的脸难看而灰白。
我想后来我是被扔在床上了，我竭力地挣扎起来要逃走，安文又压住我，他的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我只能摆头，我像疯了一样地摆头。
后来我一定是精疲力竭了，我看到安文脱开了我的衣服，我踢他，然而他抱住我的腿，他亲吻它们，像一只狗一样亲吻。我终于潸然泪下了，我感觉他很脏，我感觉被人强奸。
原本安文以为，调教女人的方式就是跟她做一场爱，然而，他错了，我轻视他，因为轻视而淡漠，因为淡漠而决绝，这时，他才着慌了。
他整夜地乞求我，然而我不说话，我看着蓝天，后来我拉开了窗帘，深秋的月色很清冷，它照着我裸露的身体，我很奇怪我的身体，它们躺着，不能反抗，平静安谧，该隆起的地方隆起，该凹下的地方凹下，它们做过妓女，多么奇怪，在如此清冷的月下，它们圣洁，泛着微蓝。现在，它是不是该有自己的出路。
我以为我自己筑的篱笆很坚固，没想到它的冲破那么迅速，气势泱泱。
首先是我的身体不太好，就那么病了，病得没有办法逃走。
其次是安文向我展示了他的伤口，他的伤口出乎我的意料，完全和女人之类的无关，它们带着生命的惶恐，疼痛了一个女人的心，我想那是因为我爱他吗？我像一个母亲一样地爱他？还是我天生的接受脆弱的心情？
安文说：不要在乎一个女人，女人算什么，女人就是忘记自己的工具。而你不是，桃子，你让我清醒。
从这天以后，安文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跟从前完全不相干了。
在深夜里，安文拥住我，他的脸庞埋进我的乳房，像孩子一样，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小腹，胸口一下一下跳着，我的小腹知道。安文刚刚从噩梦里醒来，他身上出着虚汗，紧紧抱住我说：呵，桃，你还在吗？
这一个噩梦的内容想必是他紧张心情的暴露。安文的心情有如惊弓之鸟，这是我深入他以后体会到的。他焦躁，他所以寻找女人，就是为了忘记这种焦躁。我说：文，讲给我吧，我一直醒着看你睡觉，你很不安定，你一定在紧张什么。安文说：亲爱的，你不要笑话我好吗？无论如何，我总得有个地方释放自己，呵，我爱你！
先讲一讲安文的这个梦。
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安文正在艰难行走。水干了，但是还有沼泽，如果陷进去就是腥臭的黑泥，其间还有一些可怕的虫子。不知怎么，河床里游动着数不清的蛇，青黄色，昂着头，为了躲避它们，安文疯狂逃走，可是蛇转眼不见了，却变成了疯狂生长的植物花蔓，那些大朵大朵的花追踪着人的脚步，一定是带着瘴气的，因为空气越来越湿热，满身的汗水，急于逃走。终于走开了，来到一片空旷的地方，安文正准备歇口气，这时来了一群公安，他们穿着旧时的那种白制服，他们拿着手铐，手铐在惨白的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光，他们说，安文杀了人。安文说：这是诬陷，我要找你们的局长。公安说：找谁都没用，我们不让你去找他。他们扑上来，安文又从缺口逃走了，这时他看到了一间破烂的木屋，他一打开门，惊喜地看到犹如他亲人的尹小桃。但是小桃在做什么？她拥抱着一个像乞丐一样的客人，小桃听见门响，回过头嫣然一笑，她说：你等一等。安文不想等她，他转身走了，可是公安已经迫在眉睫……
安文的梦到这里就醒了，无怪乎他满身的汗水。安文说：桃子，你说，你会离开我吗？无论任何情况！我说：我在，我一直在，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呢。亲爱的孩子。
这时我们同时听到了刺耳的警车，C市现在正在扫黄打黑，每个夜里都搞得紧张兮兮。我们所住的酒店老板带我们走到一扇木门旁，说如果有人敲大门，就告诉我们从这个木门逃走，外面就是紧邻的一家空的旧木楼，从扶梯下去，就可以到达大街或另外一条偏僻的小径。其实我和安文的关系用不着这么小心，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C市现在是著名的上海后花园，是流莺遍地的温柔乡，一旦怎么的，也还是说不清楚。但是我和安文又是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归纳于宿娼之类。本来安文说另外找一间很好的房子，但是为了要和他的老殷们小余们一起活动，这件事就这么悬着。
当下我们听着警笛的声音，默不声响。良久，车子声走远了。我对安文说：你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安文说：是的。我说：开一家小公司掩人耳目？安文说：是的。我说：那你有没有做违法的生意？安文说：没有，我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我的家人负责。
安文没有对我说实话，但是我不能再逼他了。换成我，我也不会说。那毕竟是很庞大的一件事，我怀疑安文做走私，我想起他在南方的一个港口城市，每一个月就要去一次，他在那里的山区公路上给我打电话，信号不好，时断时续，他说他除了钱什么也没有，那其实是痛苦的，他不想做眼下的生意，但是他不能不赚钱。这是多么危险啊！我心爱的男人，我希望你能远离。
我希望他能远离，这几乎变成了我的事业。
这也是老殷他们竭力要拆散我和安文的原因，我太聪明，安文始终只说这一句话。聪明不好吗？但是多一个知道他们秘密的人，他们就多一份惶恐。
我想安文一定分成了两半，一部分是他渴望塑造的安文，就是他开始表现给我的状态。另一半，就是真正的安文。高尚的安文必须要真实的安文从事肮脏交易的努力支持，才得以成型。其实就像我一样。我从一个单纯高傲的女大学生变为一个庸俗的风尘女子，自然有其存在的原因。当然不这样也可以，但是我们对自己的另一半都要求太高了，就像跷跷板，要另一端更高，必须要把一端无限放低。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不可能让我的爱人去投案自首，但正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才担忧着他的安危，不希望他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身陷囹圄，因为这是我的事业，我解读他的愿望才那样强烈。他是怎样进入这个圈子，变为一个走私犯的？
我想是因为他的父亲。安文没有告诉我，但是他告诉了他父亲和父亲一个战友的死。那种浓烈的感情是出于爱，是爱让安文走上了歧途，就像我一样。
安文亲手埋葬了父亲的死，父亲，虽然很早就参加革命，但一直受到迫害，并没有显赫的官位，他的死是寂寞的，也是传奇的。在重庆，六十七岁高龄的安哉淳突然热爱旅游了。他不知道他的前半生什么时候来过重庆。他站在一排台阶上，他指着那一片高楼，他说：怪了，我怎么觉得那个地方应该是有一个面包房的。安文去问一个从大楼里走出的老人。老人说：你问我就问对了，刚解放时，这里是有一个面包房的，叫“黛海玲娜”。安哉淳闭目含笑，心思唏嘘。
到了第二天早晨，安哉淳在下楼梯时，突然一个栽倒，一句话也没说就平静死去。安文为父亲洗身，在一个医院的停尸房里，午后的阳光照着父亲僵死的脸，安文突然觉得自己与他是如此贴近，是生命的延续，还是生命的悲哀。他抚摸他像绸缎一样柔软光滑没有弹性的皮肤，他感觉它们在他手下逐渐变硬。
然后，父亲的战友来了，他还是另外一个南方某省的高官，高官拍着安文的肩膀，他说：孩子，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当他知道安文还在上海某个邮市混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时，他说：孩子，你到我这里来。他把安文指派给他的一个下属。他离休了，他最喜欢的，就是养育他的外孙女儿。
安文果然不负众望，但是他逐渐地偏离了本来的方向。马克思说：给资本者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可以冒生命的危险。
安文愧疚极了，但是从此那种“上等人”的生活让好胜的他永远告别了屈辱。日复一日，欲罢不能。
后来，父亲的战友也死了，人老了，叶落归根，他在最末垂循着最纯真的感情。他是在接安文的路上给前方驶来的大卡车撞死的。小车司机跳了车，一截巨大的原木从卡车上穿进来，对直抵在战友的胸脯上。还有他的外孙女，滚在车座下，吓得不省人事。此时，安文还在机场上焦急地等待父亲的战友。拷机手机都没人接，包括家里的电话。而父亲的战友，那时在猎猎的高速公路，肇事卡车逃走了，是一辆过路的司机拨通了交警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