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安文的这些缠绵之中,我又见到了小马。我曾经以为,我是再也见不着她了,她就像我美好的青春年华,及时出现,然后消失,她是一种和我的命运相关的东西,必将在我的命运发生逆转之后,自行消失。她应该就像神话传说中的白龙马,和我的均一一样,逐渐地隐没于落日之后的群峦。
我们遇见的时候,跟以前已经很大的不同了,是在安文待客的晚宴上。她作为安文必须要维护的一位南方某省官员的情人出现。
和持续的我和安文的矛盾有关。从那以后,我和安文陷入了真正的纠缠。
我非常痛苦,不断地剖析我自己的心情。我想,如果我不爱安文呢,我当然会呈现给他虚假的快乐。但是如果爱,我却必然会带给他痛苦,因为我需要他面对现实。欢歌、笑语、纵欲、盛宴,所有表面上的繁华,都是饮鸩止渴,因为这些需要金钱支持,而金钱的得来,就像饮着慢性毒药,危机四伏。只有一个途径,放弃这些,马上,做一个平民吧。你可以看看大街,成天走着衣衫褴褛的人群;火车站的广场上有像乞丐一样的民工;下岗的工人排着长队,报销他们的医保单子。不要做眼下的生意(我小心地维护着他的尊严),停止享受,停止挥霍,不要停止对我的爱。我的爱不需要维持,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接受你的一分钱,因为你给我姐姐五万块,足可以治好她的病,我们没有负担了,让我去公司上班,我可以养活自己,甚至养活你,只要你能跟我一起吃苦。
安文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认为你很幼稚?
安文认为,一切并不像我说的那样简单。是,多年来努力维持的人际关系,你知道我给这些红色资本家送了多少礼吗?我们铺成的路子是一个完整的网络,有多少人要靠我吃饭,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我也一样,我的母亲、孩子、妻子、哥哥、姐姐、安菲儿,不止他们,还有老殷、小余、其他的小李小赵。我不能不管他们,当然,亲爱的,还有你。我大声打断他,我说:让他们自食其力,你不是救世主!他们这是利用你,他们不爱你,所以不管你。安文说:别把人家想得那样坏,他们有的也并不知道,很少有人能像你这么近地看清我。我冷笑了一声,我说:安文,不是我聪明,不是我运气好,是你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你就像一棵大树。安文接过我的话:是的,表面上枝繁叶茂,实际上已经腐朽。
我紧紧地抱住安文,既然他是如此明白,我难过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这样有什么用呢?你永远不了解男人,他一离开你就变了,他太在乎他的社会地位了。
结果安文开始逃避我了,就像一个人吸毒,当他清醒时,还靠近劝解他吸毒的人,后来好像感觉自己也改不了了,索性躲起来。他认为离开我他就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将自己陷进依红偎翠的放纵和想象的事业成功的荣光中。一待他明白过来,他又马上会回到我的身边,忏悔、脆弱、难过、相爱。我们彼此折磨。我既不能接受他身体上的背离,又不能接受他精神上的沦陷,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特别无助。我没有能力去对抗他的朋友、亲戚、虚荣心、还有放纵欲。他是一个好人吗?不是的。那他是一个坏人吗?我也不能承认,他是折磨我的一个爱人,我爱上这样的人,是我自己的霉运,然而怎么办呢?
在僵持的时间里,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有好多次,我都准备放弃他,他实在是非常让我失望。但是一旦恢复到正常状态,他又像“天使”一样动人。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他乐善好施又多情善感,他救助一切身边可能遇见的人,体谅着所有人的悲苦与命运。这不是装的,而是他天性的善良因素。因此,他依然让我迷惑。假如他是装的,就算他到达《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赌徒水平,我锐利的眼睛也可以看透,但是他不是。
呵!怎么办呢?
实际上安文的惶恐还有另一重因素,走私远远不像开始那样顺利,风险越来越大。一个与他们临近的港口发现了走私大案,牵涉两百多人,金额之大,人物之多,让全国哗然,唇亡齿寒,他们不能不谨慎。但是他们那里风平浪静,他们就抱着侥幸心理,依然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做着他们认为的微小的买卖,就是这微小的买卖,也可以在全国一时期的经济低迷状态中保持着惊人的利润。上面的官员自然有些紧张,言语与行为里可见到依稀的推委,但是安文和他的同党们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们商议着,来一场江南盛宴吧,就算什么也不做,他们依然是“朋友”,是没有生意做也一样地称兄道弟,是准备做一生的朋友那样江湖义气,是苟富贵,不相忘。
于是在这一次的江南盛宴里,我又见到了小马。这一次的小马跟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她穿着一套得体的深蓝色套装,很不起眼,却是百分之百的名牌,她戴不张扬的浪琴手表,纤细的手没有戴戒指,只在颈上戴着一串白玉的珠链,玲珑娴雅。当我们俩在一个大厅猝然相遇时,不禁同时吃了一惊。我们惊惧地互相凝视,尤其是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都是真的。还是小马先回过神来,她微微对我点点头,并没有说多的话,仿佛只是表示一种亲热的礼貌。可是我还是激动得面色潮红,除了有一些意外外,我还感到了一种难堪,我不知道小马会怎么看我。尤其是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我是安文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是我们宴请的主人之一,一个厅长的情人。更加搞笑的是,我的任务就是要让小马开心。我们,这两个曾经是情敌的女人,好像生命中有某种怨夙,又在这种场合不期而遇。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和小马的眼光都不敢怎么相视,由于时间紧迫,我们还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谁也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后来我想,如果小马出于某种心理不想认我的话,那我也不必勉强,或者她现在地位高了,或者她不想伤害我的自尊心。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缄默,那是一种女人的微妙的心理。
但是我实在是轻看小马了,她委实没有这么复杂,她还是像过去一样,真诚、坦白,她找了一个机会,就紧紧地抓住我。那一种紧密细致温婉相濡以沫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时光一瞬间倒流了,她还是那个在我们宿舍里啃着青苹果的女孩。
是在一个试衣间,她虽然鼓捣安文为她买了一件六千块钱的衣服,然而她生怕我流失似的,一把把我拉进试衣间,接着就抱住我说:啊!小桃。
她这一闹,弄的我眼泪都出来了,我也抱住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小马后退了一步,凝望着我说:我也正准备问你呢。
于是我低着头,轻声说:我姐姐出了一点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小马略略沉吟了一下:我好像听说过。小马又向后退了一点:哎,你现在好吗?她说着向门外望了望,仿佛透过紧闭的木门,能够看到门外的安文的形态。
我看着地面的一朵装饰团花,我说我不知道。
小马却突然微笑起来,她灿烂地说:我们不管他们,他们怎么样关我们屁事。啊,我真高兴遇见你,让他们去花钱吧,我们快乐我们的,诶,他对你不错吧!小马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她说:你看我,说好不说他们的,我还真想你呢。
接下来,小马简单地讲了讲她在南方的境遇,也还是受了好多苦,但是她说的时候兴高采烈,好像在讲别人的笑话。修炼出这种状态也不容易,怪不得历经沧桑,她却更见华艳。小马的生活哲学是:没有人管你,所以你更应该强大,你越是强大,运气才会更好。与她相比,我真是自愧弗如。
但是这样,我们却真的有点快乐起来。
是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风景宜人秋高气爽。我们接待了小马她们一行十三人。他们有的从南方来,有的从北方来,看起来都睿智而保养很好,如果让他们走在大街上,百分之百都是成功人士。我们就在这种看似成功的状态下进行着虚假的幸福。
也有一些不快乐,譬如安文,他有想当然的情绪。是每一分神快乐的时候,都会重新激发在心底的厌弃之情。
本来这一帮人不是怎么愿意来的,来了就是要办事的,他们一边说不敢接受多的钱,可是对于只吃吃喝喝又有些不甘心,便在诸多小事上有所挑剔。安文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又是一个很在乎自己心理感觉的人,面对现实无可奈何,只好跟我发发牢骚,又说是“红色资本家”什么的。我捂住他的嘴,我做了个口型:告别。这一下子就打倒安文了,他放开我走到一边去看电视喝酒,他现在,不能听到我说这种话,可是不说这种话我还能说什么!
中间有一些有趣的情节,比如在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大厅。我们这一帮人马构成复杂,惹得人家总看,安文的手下带着两个在小歌厅做的女人,既要顾及自己的神态,又难以掩饰自己的身份,搞出一些好笑的细节来。其中的一个女孩子,手上拿着一只庞大的棉花糖,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她也要等她的“朋友”去付款,害得我们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现在,她吃着糖,在这种豪华的气氛里终觉不好意思,要把它扔了,又没个地方扔,只好叫过她的老“朋友”,要放在他手上。老“朋友”呢,只好可笑地捧着个硕大的白色棉花糖四处张望,惹得我和小马哈哈大笑。本来是无意的,但是那女孩一定以为我们是在嘲笑她了。以后处处与我们为难。我是无所谓的,小马却笑说她们是不自量力,又搞了好多恶作剧的笑话来。
在美丽的江南的骨子里,安文正在对我进行一种教育,他说:旅游总是愉快的,有些事情放着就让它放着,不是火烧眉毛,干吗整天去忧心呢?说到底,人生又有多少时候是完全没有焦虑的,还不是偷欢,譬如说情人,譬如说口腹之欲,譬如说权力的暂时拥有,难道一定要永恒,你说呢桃子?
桃子你说,你会一辈子记住我吗?无论风雨、贫贱、疾病,你都会一直照料我吗?不,不会的,人生是不可以把握的,我们会分开……迟早会分开。我说安文你怎么啦?他却难过地说不出话来,他一转身走进了另外一只房间。当我走到他身边时,只见他已经很平静地在默默抽烟。烟雾不断地飘荡上去,让我们的心毫无把握,人生毫无把握。
然而我和小马的秋天还是如此美丽,在太湖的岸边,水红菱泛出温柔而有金属光芒的红色,小商贩在卖着新鲜的鱼虾,晒得干干的,一握在手上,有一种坚实和丰润。桂花时隐时现,你以为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结果一转身,迎面就碰到了一大扎一人高的“桂树”,是人举着,在卖,香气浓郁,花瓣重叠,你一买,就买到了秋天。
坐在太湖的船里,录音机在放着软软的嗲嗲的《太湖美》。“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太湖的水是看不见,从船舷上看下去,夜的太湖一片深幽,但是你能听见小虾和小鱼在跳呀跳,它们说:跳呀跳呀,水污染了,还有餐桌,在餐桌上,我们叫“太湖三白”你知道吗?
在与小马分手的温和的前夜,我们俩来到度假村的用细竹搭成的小亭子上,依然是水,和明媚的月光,此时,一切白天的纷争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单纯的女人。小马把光光的腿伸进水里,水光就跳跃在她洁白的腿上,与搅动出的粼粼波纹不可分割。
小马说:桃,你以前有个女同学叫新枝的,她怎么样呢?
我告诉小马,新枝回了老家的小县城,我曾经专程绕路去她们县中学找她,但是并没有找到,她不见了,有人说,她好像去北京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还挺怀念她的。
小马说,这个女同学可不简单,好像挺有心计,桃……小马接着没有说话,有些担忧地望着我,等她再说出来,却是转了意思,她说:你现在和安文在一起,好像很投入,小桃,你很单纯,直觉告诉我你很单纯。他们都是非常复杂的人物,我真害怕你受到伤害。
我感激地望着她,我说小马那不会的,安文大概不能算是一个坏人吧。
小马叹了口气,她的眼光在那些黑黑的远处看不见的物体上掠过。她说:桃,你以前是多么美好,现在还是。你跟我不同,不要相信,你一定不要相信任何人,听话啊!她说着说着,竟然慢慢地流出了眼泪。我连忙去捉住它们,用手背去擦拭。小马抓住我的手,把它轻轻地放在她的胸脯上,我听到“咚咚”的声音,小马低着声音说:其实我还是一样,永远不能消散那种沧桑的感觉。她抬起脸。茫然地看着月亮,月亮漠无声息,照着她的脸好像一个银盘。
以后小马走时,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叮嘱我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接通她的电话。没想到这还真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