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了刀子,所有的人都说:你不要乱来,他们全都虎视耽耽地看着我。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就像我小时侯看过的革命样板话剧。我突然轻蔑地笑了,我觉得在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真的,也没有什么是假的,一切都是空虚,我万念俱灰。
我把刀子刺向了自己的手腕。血汩汩地流下来。流淌吧,流淌吧,流淌成一条红色的河。
假如天空有鸟儿飞过,假如大地有鲜花盛开,假如江河从西向东,假如我还能够有知觉,那我一定是还活着,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死了,沉迷进某个幽冥世界,那里潮湿而温暖,我睡在泥浆里,泥浆里游动着蛆,它们是透明的,它们的亲密靠近让我无知无觉。它们修复我的躯体,把腐烂的地方填满,它们白色,哀绝。人死了都是这样的,还争取个什么呢?因此我拒绝倾听。我拒绝听到外面的雨声。
一个女孩子穿着红色衣服,总在我面前晃悠,她有时侯变成白颜色,一会儿重重的,一会儿轻飘飘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惊异我还能好奇,我这种好奇就像长进鲜血里,微弱,忽隐忽现,在第九次出现的时候,我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我冰冷冷地,无力地说:你是谁?
这是一个像大众水果一样的女孩,红艳艳的,满大街都有,咬起来一定不够好吃,但是,倘若走进了饥渴地带,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它们,满大街摆着的,贱贱的,拿一个走都没有人追赶的可爱可及的幻想。
女孩看到我醒过来,两手一抱,笑容可掬地做了一个阿米陀佛,仿佛我能看着她,就是对她最高最高的赏赐了。我于是更加迷惑起来,我仔细地想,也从来没有认识这样一个女孩,难道我这是到了幽冥世界,中国阎罗王派来的小鬼,如今化成了村姑模样?女孩没有再理我,乒乒乓乓地把桌子一顿收拾,她端起了一个透明的杯子,里面盛满了米粥。她说:来吧,吃点东西。
微细坚实的米终于让我恢复了知觉。
原来,安文把我送到医院,自己就逃走了,这红衣女孩,是他掏大价钱请来的一个特护,女孩甚至在病人家属一拦中签上了她的名字。我变成了她的。这种戏剧性的变化真是很有趣,怪不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安文并非踏雪无痕,他在我的枕头下留下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是这样表述的:
我是一个俗人,你怎么想都可以。奉上我唯一拥有的,它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爱。
处此而外,还有一张十万元的存单。是的,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和商品分开。
这次我很平静,我把存单举起来,它们紫红色的边缘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着金属的磁性,它们冷漠,崭新,喜气洋洋。
在这个十字路口,我想让我向上委实有些艰难,我被动地无望地吞吐和排泄,直到有一天夜晚,月光把整个纱帐都快要撑破了。我再一次地迷失难于自持。就像冰封的冰面,在某一个清越的早晨,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就会哗哗绷破,碎冰劈劈啪啪地响着,分离,弥漫着谁的阵痛。我再一次地想起我停留在夜总会KTV包房里望月亮的那个夜晚:我靠在门上,月光透过玻璃照着我的脸,我惊异地感到,有一种温软的液体正在缓缓流出,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不能计算,早就忘了,我不仅在有人的时候笑,在没有人的时候也笑,我看到自己变成画皮,画着一张微笑的脸,如果我要哭,它就会弄皱。那时,是安文把我从无知无识的状态中唤醒过来,他等在夜总会的另一端,他跟别人赌酒,他却惦记着我,他期待着我从假意欢笑中清醒过来,知道爱和自尊。然而,现在,一切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一幅样子呢?是什么样的造化弄人,把我变成了永远回不去的状态,我甚至多么多么地怀念,那个望月亮的晚上,相比较现在而言,那是多么快乐而单纯的时光。
谁把我梦想中的男人弄走了。他侃侃而谈,风趣幽默,他知心爱人,温柔体贴。我想念他,不能遏止地想念他。在这个月光充盈的晚上,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我不能遏制。我让窗子开着,月光再一次照着我的身体,我想念着安文的抚摸。是他,第一次唤醒了一个女人沉睡的璀璨的心和造物造她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快乐的肉欲。我一直执着地迷恋他,在我生命中出现的那一小段时光,那一段时光的安文,我不想让他们丢失。于是,每一个白天,我浑浑噩噩,躲躲闪闪,生怕别人识破了我夜晚的鬼把戏,一到夜晚,那就是我的天堂,我梦想中的安文他又出现了,他温文尔雅,风趣幽默,他抚慰我靠近我,他跟我做爱,他爱我。他呼唤着我的爱称桃子,我唯一的属于他一个人的桃子……我陷进了无休无止的臆想,它们让我轻盈疲惫,飘飘欲仙。
有一天我走进隆冬的早晨,我穿着白色衣服,棉棉的,我以为衬的我很臃肿,在一个邋遢的拐角处,有一个相士拼命的拉住我要给我看相,我飞快地跑,我跑到一个一眼见底的弄堂时,微微喘了口气,相士马上从我的身后绕出来。他说:女施主,你不要跑,你病入膏肓,再不救就迟了。我怒斥他,我说:你是谁?不要管我的闲事!相士说:姑娘,你听我一句话,你还年轻,找个人吧,否则你会衰竭而死的。我立即有被他看透得恐惧,我瞪视着他。他继续说,不要折腾自己,你要看到太阳。
我看不见太阳,我真的看不见,我记得相士在我的额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头咣当咣当地响着,我眼冒金花,太阳变成了五颜六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变换着沉重和轻飘。从这天开始,我重新被痛苦包围了,我又回到了现世。
我颓然明白,我的安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钟爱记忆中的他,可是,永远不会了,那一些往昔的短暂的漂浮在欢爱与云端上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我何以为继。白天过了就是黑夜,黑夜走了,又是白天,在白与夜的衔接之间,我如果没有勇气消隐,那我就还要继续。
一旦面对阳光,我的痛苦就会重新来到,我思念的一个男人,我同时知道他是虚幻的,他早已经变了,即使肉身存在,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即使他可以重新演习一遍对我的爱,我也不会是从前的心情,没有人救我。
我怎么办呢?我现在必须运用我的分析能力,来把满胀着痛苦的凌乱日子理一理。为了制作这种整理的心情,我特意花了一个繁忙的下午,把借助在上海偏僻角落小酒店的旧房间理了一遍。我早就叫服务员不要动我的房间,因此房间里沉积着多日的腐气。隔宿的散发着酸味的碗筷,另一只床上堆满了衣服,一只皮箱、一只为掩饰房间异味而敞开的廉价的香水瓶子。有一只虫子在地上走路,因为它慢条斯理的步态,让我都没有勇气去打搅它,竟让它钻进了床下的安全地带。我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出门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我总是打电话叫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来,下一次送新饭时,再把旧碗筷撤走。还有,我有多少时间没有洗脸了,一天,两天?还有,我有多少日子没有化妆了?一个月,两个月?这样一想,我才努力地算了算,我竟在这家小酒店里住了两个月零七天。自从离开医院后,我一直在这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站着的时候,头晕晕的,证实了万有引力的存在。
好在这家小酒店的小房间真是便宜至极,每天三十块钱,如果以这样的消费速度,我大概还可以住十年。但是我突然就厌倦了,我在浴室里洗了一个冷水澡,百无聊赖,只好对着女人的东西感兴趣了。我拿出唯一一套干净的内衣,是安莉芳牌的,也是我最好的一套内衣,安文买给我的时候说:它们真听话,竟然也姓安。让姓安的内衣包裹我把,它们凸现着我的身材,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杯罩兜起我软弱的乳房,把脂肪抢走了,别的地方够得上骨感。还有涂擦全身的乳液,买了小姐妹的面子,用了被称为直销方式的安莉产品,也姓安。还有一切姓安和不姓安的产品,把我包裹起来。最后,我还用了一种香水,名叫:GUCCI女士嫉妒。这个名字真好,让女人嫉妒才是真的嫉妒,才是真的美。现在,我得站在镜子前,分析一下美人的命运。
如果想忘掉眼前的痛苦,大概有四种方式。第一:自杀。第二:吸毒。第三:酗酒。第四:放纵。鉴于热爱命运的上上乘清醒选择,我选择了最后一种。我要让喧闹和放纵把自己填满,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没有人可以乘虚而入,包括安文,也包括均一。这个被我遗忘的男朋友最近也浮凸出来。我想,当时,我如果和他坚持一下,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去寻找放纵的温柔乡吧,我也可以仿照安文的方式。他玩弄女人,我就玩弄男人。他期待玩弄女人忘记现世,我期待玩弄男人忘记爱情。
这次我去了一个闻名遐迩的江南小镇,据说那里鱼目呈杂,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是国内的一个地下的成气候的红灯区。啊!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