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M镇还是让我吃了一惊,这么一个小镇,竟然拥有四五千名三陪小姐,分布于酒店、茶楼、酒楼、歌厅、桑拿、美容厅、洗足房。那迎风招展的招牌五花八门,却可以和旧时上海的“四马路”相比,只不过那时叫“林黛玉”、“萍姑”、“青娥”等等小家子气的名字,现在叫“美丽园”、“风月”、“万紫千红”、“金色年代”、“天上人间”。雅是雅的很这些名字,却包藏不住它的芯子,不时见到三三两两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去买东西,衣服靓丽暴露,步态夸张,大多数来自中国广大的农村,走惯了大步,却穿着窄身裙。如果她们抬起手递钞票,你会偶尔看见其中一个小时侯剁猪草在手上留下的疤痕。
但是,整个这样的一个小镇都非常张扬,每一天大街小巷里都走着花枝招展的女人,脸上搪着厚粉,不忍细看。还有一些委琐的男人,跟在这些女人身后,他们离开土地,携妻子来此淘金,女人出去做,男人洗衣服烧菜。总之,这是一个半公开的风月场所,无数的招牌鳞次栉比,一到晚上,各种各样的车如期而至。
我突然有些害怕,为置身于如此嘈杂环境感到不安,为如此多的女人,而我成为其中一员感到羞愧。好在我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在这里最好的酒店做,那里没有星级,但是也不低于三四星的设置。
我又变成了梅兰,这一次的梅兰和上一次的梅兰完全不同。那时侯,她是一个心中无伤的艺妓,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六项全能的名妓,无论是吹拉弹唱,还是冰与火的考验,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春宫十二图,没有一样不可以。我要迅速窜红,我要埋汰在无尽的赞赏和无尽的狂欢之中去。如果这里举行选举,我一定要去参赛,敢于挑战李香君,董小宛,李香君不是号称:“除了侯方域和嫖客,谁敢一亲芳泽?”这真是他妈的大废话,嫖客是不定式,大不了抢一次银行嘛,除了太监谁都行,更何况,为了维护人权,太监已经从我们这个国家消失了。那就是说:谁都行。妓女嘛,神气什么,应该进入民间。还有董小宛,据说混到最后竟然靠做董糖为生,那就是她做得不够彻底,“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年轻的时候瞻前顾后,没有攒下钱。
梅兰梅兰我爱你
你像梅花招人迷
你像兰花年年绿
见到了梅兰就想到你
梅花和兰花呵,中国牌子的妓女。保守的,谨慎的,压抑的,甜美的,小小的脚和细细的手,金黄色的皮肤,会弹唱“十八摸”。这是一个外国客人对“寄春园”的要求,小姐们全部笑掉了大牙,要他去民国时候找。老外晃着大头颅叫:“哦!民国在哪里?”我不陪外国人,我一直不陪外国人,我感觉他们庞大,上海的某些宝贝们愿意被他们玩弄,而我不愿意,我要中国人,而且要钞票,我是一个专为中国男人服务的中国妓女。这表示我还不够开放。
我不够开放还表现在很多方面,我也像一切大牌名妓一样喜欢挑客人,要扮相秀丽,讨人喜欢的,我既然找不到情人,就找他们优美大众做情人吧。我唱歌、跳艳舞、喝很多很多酒而不会醉。我还有一个缺点。没有忘记安文,我告诉我的小姐妹,都是安文不好,弄得我成了大众牌。我小姐妹说:他给你多少钱。我说十五万,我一辈子赚不了这么多钱。小姐妹马上做了一个万福:感谢他放了你,跟了他一年你亏大了。我现在一个月也有三四万呢。我诧异地睁大眼睛:怎么?小姐妹说:谁像你那么傻,唱歌啊跳舞啊发嗲呀,现在是信息时代,时间就是金钱。不需要这些,他们不需要,他们只要做,他们是嫖客里的土包子,一点不懂情调。小姐妹附在我耳边说:你知道阿丽吧,在香港一天做了二十三个。啊!我张大嘴,我说他们是猪,全是猪,我的安文多好啊!好多天都不做。小姐妹说:我看你疯了,好好好,他的鸡巴上镶得有钻石啊!她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
由于M镇荒淫无度,垃圾桶里有一半都装得是安全套,假冒伪劣安全套充斥在小商店小超市,小饭店里,安全套是M镇的特级商品,最后,镇长组织大家召开了一个会议,建议自产自销,打击假冒伪劣,你可以见到某一种联防队员,他们戴着黄帽子,成天在商品交易处转悠,他们所查处的东西密不可宣,成为M镇一大别致的点缀。镇长和书记这几年财运亨通,因为地方财政依赖旅游空前的好,成为某省镇级政府排名第一的财政上缴大户。
这里的娱乐场所档次参差不齐,上至星级酒店,下至夫妻作坊,一个矮毛胚水泥砌块房,竟然号称“丽珠娱乐总汇”,惹得自以为高尚的嫖客哈哈大笑。还有做三陪的女人,无论姿色还是人品,都相差甚远,就像地球的南极和北极。火热而蒸腾啊!大有大的生意,小有小的生意。所以她们的目标都很不同,有的要赚到一百万,几百万,有的五十万、二十万、十万、五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这里最长时间的小姐,她已经做了十年。也为了广泛接收,她们承接着任何档次,任何价格男人的消融。倘若做一项调查的话,这里的树或草一定心有戚戚焉,整夜的沙拉沙拉的声音,让它们无法安眠。
不久前,我们酒店里来了一个略微有点胖的小姐,长得不漂亮,很土气,一副中国农民姐妹的样子,我们都不看好她。谁知她的生意却是出奇的好,客人都看中了她的朴实,像刚刚开处的小村姑。但是,谁也不知道,她竟然是带胎作业。她怀孕了,不知道怀的谁的孩子,错过了刮宫时间,让孩子长着等待引产。每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人好奇地问她,做的时候痛不痛,她含笑摇摇头,说有的男人很有良心,脱了她的衣服发现她怀孕了,还很善良地不舍得做,小费照付。惹得几个姐妹嚎叫着:啊!我们要去怀孕。也有人说:去吧去吧,生个超级杂种。有人说:那总比不生好吧。天知道她们还能不能生孩子。堕胎、月经不调、性病、一重一重地打乱她们生孩子的信心。她们说:大不了独身,只要有钱就行。有时侯是狂欢的,无聊的,坐在那里相比较看谁的伪装叫床最肉麻,最淫荡。此起彼伏的叫声,好像蛙声一片。
当然骨子里是最悲凉的,尤其是妓女的爱情。她们堪称爱过无数男人,然而没有人爱她们,那种悲伤藏也藏不去,是那样的落寞游荡。有一天一个女孩接到被家乡男友抛弃的电话,她拼命哭,睡到地上去,我们抱她起来,她又睡下去,这次钻进大床的中央,我们谁也够不着她,好像蠢笨的小猪。还有叫床第一名的飞燕,一说起男朋友就眼泪汪汪,原来她是在北戴河认识的一个政府官员,她说那人很喜欢她,可她是妓女出身呢,贴到地上去人家也不要。旁边却有人说:你算好了,他没用你的钱,我十八岁在海南海皇,是排名第一的“花旦”,我男朋友跟了我三年,用掉了我所有的钱,现在我年纪大了,又赚不到钱,以前的光阴都白费了。
阿倩说:你们都别说了,我们跳楼吧。她从楼梯一道一道的台阶跳下去,她说每跳一步就走向死亡。她接着说:最希望哪天坐飞机,飞机失事了,总还有二十万孝敬父母。
还有的小姐没有说,她们是她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她们既高尚又卑鄙。
我不能听这些话,我听到了还是无法麻木,心灵伤悲,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女人都是怎么回事,全都不满足于只拥有一日三餐。我再一次隐瞒我上过大学的经历,同时我也发现我们这个群体里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我们彼此看透,心照不宣,它让我们无法审视自己的灵魂。我承认自己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最后,我们决定集体再也不准谁讲身世,就讲钱,讲男人,三六九等的男人,男人是女人的对立面,男人是女人今生今世的伤痛,但是男人他还是傻,男人有致命的弱点,他们贱。有一天一个小姐和嫖客争吵起来,男人说:你这个婊子!贱货。小姐说:我是很贱,但是我还能卖,还有人要,谁要你呢?你不比我贱怎么会花钱买我呢?小姐们锻炼出了卑微的智慧。
随着安全套的逐渐消长,我的钞票也越集越多,我们几个小姐妹制定了一个目标,赚到一百万就马上收手,至于以后做什么,到时候再说,或者联合开一个实体。每一天都有钞票不断进入,数一数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说到底也是一种欣慰。我有些理解安文了。有一天姐姐和母亲打电话来说,她们准备开个小店养活自己,我马上不容置疑地寄了五万块钱。填着那张美丽的单子,我的心里如此安定,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安静和成就感。
可是我的一百万刚刚到一半就出了一点问题。
那是一个春末季节,我遇到了一位画家客人,他长得一表人才,他的艺人气质让我心里某种神秘的琴弦微微抖开。我突然想,如果我现在还在公司上班,一定已经是个高级白领了,有紧张有致的工作,虽然工资不会很高,但是平静而安全。我一定还已经有了一个诚实笃爱的男友,他的黑漆一样的头发干爽,他护佑我在马路上走。虽然不富有但一定很幸福。我到M镇来大半年时间了,这些时间唯一的收获就是钱,这些钱相对于有产阶级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了,我现在每当想到自己进入这行的动机还是模糊不清,是因为姐姐吗?是因为我自己?是因为均一?但他们都是外因。有一天我还遇到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他大言不惭地说:来这里的女孩都是聪明的女孩子,要不然青春过了也是白过。可是他不知道,一切履历都会留下痕迹。尤其是我这样想麻木又麻木不了的女孩。
我在遇到一个画家时,重新体会了这些伤痛。倒不是我爱上他了,我其实已经失去了去爱的能力。而是他的凝致的眼神,他轻微地说:你有一颗成熟的浑圆的少女的身体,倘若给你配上天使一样的心灵,我一定会疯狂地爱上你。不过这样也不错,它表达着另外一种怜惜。我感谢他用了怜惜这个词,他的这个词把艺术家的温悯轻微地表现出来,弥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美。
他打开随身拎着的箱子,轻声说:你愿意我为你画一幅写生吗?在你这么年轻美丽的时候遇见谁?我想我开始怜惜自己了,我慢慢地抖落衣服。至少,这是另外一种不会让我厌恶的方式,它用艺术的美遮掩了我们认识和交易的丑陋。我在床上侧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