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艺术家让我体验了他的身体，他在每一个动作承转之间都会微微停留，像审视一棵草一样审视我。后来他需要了解我全部，他带着那种强烈的窥视欲，一瞬间打乱了我的美好感觉。我想起小姐妹告诉我的，画家和医生最骚，我便将自己紧紧抿住。他说：你放不开，孩子你放不开，这是不对的，会让你魅力大减。我没有理会他的开导，他企图在很短时间改造我的女人观念，但是他目的性太强了，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游说，是一种丑恶嘴脸。我别过身去不理他。同时我也想到一些性心理上的问题。为什么可以给人做，而不肯给他们看，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够美。凡是跳艳舞的女郎，她们怎么给男人都无所谓，但是不能被女人看见。有一次男人带来的良家妇女出于好奇，也要混身在男人之间欣赏裸体舞女，舞女无论如何不肯，甚至愿意让生意泡汤，不赚这个钱。她们羡慕良家妇女生活稳定，同时也嫉妒男人对她们的听从与永久照顾。反过来说良家妇女也羡慕她们，认为她们生活浪漫，她们夺去很多男人的兴趣。她们就像两大阵营，彼此参照，说不上是敌意还是善意，永远不愿意真正交锋和面对。
我想得有点远，直到早上画家把钱交到我手上，我才醒悟到一桩生意又过去了，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他倦怠地打着呵欠，收拾自己的行囊，没有再看我一眼。我想要那幅画也没有得，他迅速把它藏进一个小箱子里，对我打着哈哈。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每“临幸”一个女人，都要把她们收藏一番。这种感觉很不好，它立即让我觉得受到侵犯。
这种不好的情绪还接着延续。接连一个星期，我都阴差阳错地没有出过台，身体下面却起了异样的感觉。先是有点痒痒的，微酥，好像很想做爱，接着越来越强烈，无论坐卧都在。到了第六天，黏涩的感觉越来越重，我急忙去了浴室洗澡，发现底裤上流淌下泛着轻微泡沫的白色液体，有浓烈的腥味。我委实吃惊，我突然想到跟画家的那晚，被他强烈要求着，并没有戴安全套，天哪！一定是染上性病了。这个念头让我沮丧而着慌，终于是这样了，这多么可怕！可怎么办呢？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了，我没有去上班，也没心思吃饭，我躺在床上，连穿上内裤都青涩疼痛，只好脱了。我吓得大哭，一种强大的恐惧笼罩着整个微小的房子，暗淡的灯光照着行将就木的女人，这一次跟以前又不同，如果是得性病死了，那一定会遗臭万年，将给我的家人带来永久的屈辱。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使劲地掐自己胳膊，我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我焦急地祈祷，上帝啊！如果我得了艾滋病，我将马上去死，如果不是，我从此将不再做小姐，这是一个危险的行业，总有一天会遇到，什么都有可能遇到！就算不是这样，也有可能被警察抓走，被人抢劫，或被人奸杀，就在前几天，我们酒店的凯阳从走廊过路，被歹徒抓进房间，搜走财物，把她全身脱光，用绳子捆绑起来。还有人骗小姐去出台，结果不仅没有拿到钱，连路费都洗劫一空。这是多么可怕！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我们当时竟然无动于衷！
整个夜晚我陷进了强大的悲哀和强大的恐惧，可能我的头发已经白了，我的皱纹因而诞生，在这些反复自省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于安文的怀念也应该终止了。归根结底，无论他怎样复杂和分裂，怎样善良、虚伪和卑劣，无论他曾经用了什么样的心计来爱我，他毕竟只是一个走私犯而已。他那么自私地维护自己，我又为什么把自己陷落进自动伤残的境地呢？我是被什么东西所迷惑吗？那看不见的迷雾，那自以为是的成熟和伤感！错误就像一个圆环，一环套着一环，远远地偏离了我们的初衷。
所有的这些想法，既让我悲伤又让我亢奋，它们甚至超越了我本身对于疾病的恐惧，许久以来，我混沌的心里终于照进了一线光明，我一定要改变什么，一定需要！
这样我着急起来，我急着早上去医院，那似乎预示着另一种新生，然而时间却过得那样缓慢，滴答，滴答，击打着我心底，引起微微地疼痛。我听到夜的外面有人通宵喝酒，有人唱歌，明月几时醉，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推垃圾的轰轰隆隆的声音。天终于亮了。
正在我如此焦急地等待去看病，一大早，我房间的小门，竟然锐利地被敲响了。我做贼心虚地打开门，我惊异地发现门外竟然站着我的姐姐。她的头发蓬乱，但是眼神清正，她一把就抱住我说：啊妹妹！你没事吧？
我连忙问她是怎么啦，姐姐着急地说：你给家里寄了五万块钱，天啦！你是怎么得到的五万块钱？你可不能为了我，再干贪赃枉法的事！她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我，让我“轰”的一下，有被烧焦的感觉。我低着头轻声说：我自己赚的。
姐姐狐疑地打量着我，她的眼睛在清醒之中依然带着迷茫，她反复跟我说，她们接到我的钱，是如何地愁虑不安，整夜地睡不着觉。后来，她竟然背着妈妈，连夜从家里偷跑出来，照着我寄款下面的地址，直接找到了我的房间。我吓了一跳，我抚摸着姐姐的脸庞，惶恐地说：姐姐，你有病你怎么可以出来！你没事吗？姐姐微微摇了摇头，她说：我没事，我的病早就好了。那么妈妈呢？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关机三天了，妈妈一下子找不到我们，不得真的急疯了！
我的手机没有电了，我赶快跑到楼下的公用电话给妈妈打电话，真的好险啊！她已经在火车站上了，她马上就要出发了，寻找她失散的两个女儿。我叫了声妈妈，就说不出话来。
姐姐看着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那样难受，我体内的毒素正在不断分裂，从一到二，从一千到十万，我心急火燎地看着姐姐，我觉得周身都在掉着粉扑扑的腐肉。姐姐疑惑地看着我，她说：小桃，你一定是病了。我说我没有。姐姐却胸有成竹地说：不，你病了，小桃。同时她爱抚地伸出一只手来抚摸我。我突然想起什么，迅速向旁边一闪。我奇怪地尖叫着：不要碰我！
姐姐吓得缩回手，她把五扎整整齐齐的一万块钱的人民币放在桌上，那正是我寄给她们的钱，现在，她把它们还给我，她突然转过身直面着我说：小桃，你有什么事情在骗我们？！
我连忙避开目光，我坚硬地说：没有！
突然之间，我的姐姐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她执着地说：小桃，你要告诉我，小桃，我亲爱的妹妹。她执拗地抱着我的腿。我急着甩了几下也没有甩开。我的防线正在逐渐崩溃，我语无伦次地说：是的，我得了病，支气管炎，不，肺炎，不，尿路感染。姐姐你快放开我，我累得不行。
姐姐无奈地放开我，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她像一具僵尸，又像一丛虚假的花儿，她的眼光间或一轮，她似乎失去了知觉。
感谢我无知无觉的上苍，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让我的姐姐经受刺激，重新陷进了精神的黑暗。她像不认识我似地看着我，她向我微笑着，她微笑着微笑着流下了大颗的泪滴。
原谅我的愚昧和粗鲁，我把姐姐锁在房间里，我飞快地奔出房子来到大街打了辆车来到医院。
医生说：哎哟，你得了淋病呢！紧是不要紧，可是个脏病呢！快些快些，去打针吧。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一连串的专业术语里，有叹息和着急的成分，像责怪自己的不争气的孩子。我对她充满感激。
走进大大的拥挤的注射室，我惊奇地发现，有好几个女孩都注射着跟我一样的药水：“明可欣”，也说明她们都跟我生着一样的病。我忧心忡忡，她们打闹嬉笑，其中一个女孩子注视着我的药水瓶，可有可无地问：你是第几次来打针了？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她们总得这病，好了又得了，最初是几十块钱，现在是几百块钱，医院真黑。我立即被她噎住了，不是医院的原因，而是她们对于自己身体的麻木，对身体的如此麻木，那就是对于生活的麻木。我凝视着她们，她们就像一些灿烂的果实，然而她们在腐烂，真实地腐烂。从精神到肉体，从虚幻到实质。
为了坚定自己离开小姐圈子的决心。我准备请所有我们蓝梦酒店的小姐大吃一顿，我多么想彻心彻肺地劝一次她们，与我一同离开吧，离开。但是我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一直以来，人生的经验和偏执都是那么难以更改，我从来不曾拯救得了别人，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我们陷身在自己命运的洪流里，寻找着自己的树枝。正因为我是如此明白，所以我才会如此伤悲。就算我现在开了十桌请人家吃饭，不也是打的自私的主意吗？它们不过是为了让我切断死灰复燃的退路。
那是一个热烈的场面，我的姐姐参与在其中，她安宁地微笑地自己吃着菜，似乎惊异着我有这么多华丽的女同事。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她吃着菜。我一定要请我的这些女孩子吃饭，然而我不能让我的姐姐独自呆着，我把她们弄在了一处。我们女人为自己告别着，我们痛惜自己，说着话，既是快乐又是悲伤，有一些女孩哭了，也许想到自己的命运，有的问我以后准备做什么，我说还没想好，但肯定不会做小姐了。她们说：是啊！是啊！又有谁愿意做呢？完全是没办法，我们可惜没有退路呢，又是一阵伤悲。不过也有人在插科打诨，她们是制造虚假快乐的工具。梅兰梅兰是快乐，没有什么是悲伤，大哀无伤，大悲无言。
看到她们的快乐，我走进了寂寥的洗手间，突然我看到我们其中的李瓶儿正伏在镜子前哭泣，她说，饭店的地上有很多油，她进来就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她说，你是离开了，而我却不能，我做着小姐犹如在地狱里穿行，可是我不能不做，我的母亲常年生病，我的哥哥去煤窑打工，死了赔了两万块。我的弟弟用它去上学，钱被人偷了，没有人为他查，他没有考上大学，他又要去煤窑，你说我怎么办呢？李瓶儿伏着我的肩膀泣不成声，我说你不要哭不要哭。我们走出来，我们看见我们的姐妹在桌子的另一端，花钱买醉，痛快淋漓，那么快乐，无边无际。
我从此离开了M镇，不久以后，M镇却传来惊人的消息。
据说有一个外国人闲来无事，把M镇的种种风化拍了照片和录影，并且把它做上了因特网，引起了极坏的反响，也引起了中央的震惊和注意，经过一定的调查和取证，对M镇的地下红灯区正张开了一张漫天大网。而我们的梅兰们还不知道，她们还在四季如春的温柔乡里卖弄风情：梅兰梅兰我爱你。
据说是中央调集了武警部队，配备了冲锋枪，把整个镇子包围起来，那一天的晚上，全镇突然停电了，每一个客人和小姐们都躲在屋子里，成为瓮中之鳖。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镇长还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以至于在之前的二十四小时，银行的存备被取掉了几个亿。无尽地传说。
这时候，我站在上海的城市阳台上，听到这些零星的消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小姐妹怎么样了？那么多的小姐妹，那些酒店的老板，那些妈咪，那些打杂的“少爷”和“公主”。真是百感交集。同时我还有轻微的庆幸，还有自己未曾尽力劝解她们的愧疚，更还有着强烈的后怕，如果我还在那儿，也将是什么结果？
后来我还听到一些辗转的消息，就在我曾经坐过台的地方，阿梅们还有芬芬们的命运。阿梅进去什么也不肯承认，不是吞钉子，就是吞玻璃，又因为她做的时间不长，被释放了。芬芬很傻的，承认了自己的九十九万，她说只要再有一万就可以收身了，没想到这时候出了事。等等等等。这其中还有一个善于唱闽南歌而叫小台南的小姐，被遣送回家乡处理，引得满村子的人沸沸扬扬，她的老父亲承受不了这种屈辱，当天在村口的树上上吊自杀。
寂寞的日子和心中的狂澜让我始终沉浸在煞有介事的哀伤中，某一个宁静的午夜，我点了一只蜡烛，真诚地为那些可怜而可爱的女孩子们祈祷。也许她们都是些很坏很坏的女人，但是她们有自己的命运和悲伤。已而在那些梦里，我梦到自己被带进有着深深走廊的监狱，我梦到我的母亲捧着仅有的一叠钱，她说：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和梨梨把房子卖掉换来的钱！她望着我，头发凌乱，眼神迷茫，悲哀欲绝，她的眼泪像盐碱一样流进我心底，我大叫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