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征选画师的诏令一出,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皆跃跃欲试。一时间乡、里、县、郡的才艺大比拼纷纷拉开帷幕。才子们深知这次画技较量,其意义非比寻常;优胜者可入皇宫、得见天颜,万一皇帝龙颜大悦,那指日高升的机会也就来了,再者优胜者入宫之后的主要任务便是为待诏美女画像,那些待诏美女,个个百里挑一,日日为她们画像,自是饱览人间秀色,万一哪一个美女不爱权势爱才子,岂不更是意外之喜?故此,报名参与画技较量的人极多,观看比赛的亦是人山人海,更有许多青春少女自愿充当模特儿,有的希望因此获得选官的荐举,有的希望在此遇到如意郎君。所以,这场比乡里到郡县再到全国的画师征选大赛因参选人数极多而持续了三月之久,一直到年底方落下帷幕。
因年关将近,再加上征选画师和选美两件大事的进行,大汉天下呈现出一派盛世欢的景象。
然而归香溪毛家大院里却始终是一片宁静。毛长生画技高超,名传乡里,却没有报名参加比赛。
这位毛家的长生少爷,身才修长,面如冠立,修眉淡淡,二目狭长,颇有几分女子之相,因擅丹青、精术算,名传乡里。
此时,毛长生立于庭前,空中雪花飞舞,纷纷扬扬,院中的梅树上,红苞劲努,几欲绽放,再过几日,应是繁花满枝头了。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清丽的少女形象,飘飘白雪中,那个着绿衣,披白裘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最喜白雪红梅,也爱术算丹青。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自从去年他们去捡白果……
白果在七月成熟,由于树木高大,无法攀摘,所以人们都是等白果落了,到树下去捡。昭君的娘有咳喘的旧疾,逢春必发,昭君听郎中说常食白果可祛咳疾,于是每逢七月,便去香溪边的茅坪山去捡白果。茅坪山上的白果树不多,但有一棵树却结果极多,这棵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村子里最老的老人都说自从认识这棵树,它便有这么高了。每年,他们都特意去捡这棵树落下的白果,昭君用细布袋仔细的收好,每日一颗,足够给她娘吃到来年七月。
这棵白果树是这样的老,以至于村里的人都把它当成是一棵神树,逢年过节,多有来此祭拜的,青年男女互相爱慕,也多在这棵树下山盟海誓。昭君与他,曾经手拉手去环抱这棵树,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当年七月,他们如往年一样携手去捡拾白果。每年此时,她都会遣开那个爱说话的绿翘丫头,他也会支走自己的书僮墨雨,他们两个人,捡完了白果就靠在树干上坐下,看天上的流云,听林间的鸟叫,什么也不说,说这样静静的坐上半日,然后在日影西斜的时候带上绿翘和墨雨回家。可是,去年七月的那天,他们照常坐在树下看天上的流云,昭君突然说:“长生,你看,那是什么?”——
他看见一束白光从天边的云朵间疾速穿行,未容细看,那白光就直直地射在昭君脸上,她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昭君!昭君!”他的呼唤惊动了在溪边嬉闹的绿翘和墨雨,他们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喷水地把她弄醒,可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绿翘大声地说:“小姐,这是长生少爷啊!”她却说:“长生少爷是谁?你为什么叫我小姐?我是谁?”
乡里最高明的郎中也说不清她患了什么病。她昏几日、醒几日足足有十月之久,一直到那日来了一个牂牁郡的术士。那术士自称擅断阴阳,能治疑难杂症,给她把了脉,画了一道不知是什么符,又念了一通不知是什么咒语,她便好了。那术士说:“此女乃大贵之人,将来自有一番奇遇,这奇遇便应在今年七月。”
转眼到了七月,她没有像往年样那样遣绿翘来约他去捡白果。去年七月她病倒以后,王家的那个表少爷冯焕就对他虎视眈眈,吩咐王家下人不许他来看昭君,昭君的娘因了这件事也对他冷淡了许多,他自己也觉得没有保护好昭君,对不起她,所以,整整一年,他都没有机会见到她。其实,见了又怎样呢?听墨雨讲,她依旧时睡时醒,醒的时候也不大能认清人……
在自家庭院惆怅了一年,叹息了三百天,他恨自己徒有才名,却不能帮她祛病消灾。在王家门前不知徘徊了多少天、多少次,却没有勇气跨进去,他怕自己真的如村人所说会给她带来灾难。
那一日,她带着绿翘出来了,容光焕发的样子,手中提着竹篮布袋。绿翘看见他便使了个眼色,他便领着墨雨跟在后面。走出村子的时候,她发现了他,便问:“长生,这些时日,你怎么不来看我?”他一时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赶忙说:“我陪你去捡白果吧?”她说:“今天我想去香溪边看看,让绿翘和墨雨去捡白果,你陪我去溪边吧!”
昭君为母亲捡白果一向是亲力亲为,今日这是怎么了?尽管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还是为她认得自己而高兴,便陪着她去了香溪。
香溪名虽为溪,实则是一条大江,江宽水阔,岸边芳草萋萋,她依然是一袭绿色曲裙,蹲在溪边的草地上,仿佛是大地上生长的精灵,一颦一笑之间让水中的鱼儿都驻尾停鳍不想游开。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她一声轻呼:“看,那是什么?”旋即,他看她扑入水中,拉她不及,他便也是合身一扑入水,本想自己的水性不错,入水之时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不知。他只知道这一次自己恐怕再难接近她了,王家的人把她载回去的时候,没有人看他一眼,他跟在人群后面浑身透湿,他在想如果她这次落水没有生还,他自己会怎么样?
自七月至今,他除了在明月的及笄礼上与她牵手共舞之外,再没见过她的面。可就是那一日,她对冯焕浅笑盈盈,对他却视而不见。墨雨对他说昭君小姐还问王家表少爷“他是谁?”
养父已从京城派人接他,他却迟迟不肯动身。自幼时起,乡里人便因他是太监养子而瞧他不起,唯有昭君对他十分友爱,因了昭君的缘故,王家府里的人除了那个表少爷冯逸飞,其他人对他也十分友善。可是现在,昭君却与那个冯逸飞去了凉州……擅弄丹青又如何?美女如云又如何?没有她,他的世界还有什么色彩?
又是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传来,墨雨说今日已是南郡“丹青圣手”的最后一场比赛,胜出者将于元宵之日入宫,锣声已定,不知鹿死谁手?
此时皇城中亦是一派喜庆祥和。宫中过年的礼仪禁忌本就繁琐,再加上元宵之日各地征选的画师和美女就要入宫,房屋修缮、饮食安排、礼仪教导俱需要人手,把一个皇后王政君忙得是起早贪晚。太后沈玉儿一向喜爱皇后恭谨,见帝后和睦,自是喜不自胜,看后宫人少,事又极多,便说:左右那些民间女子不过是充入掖庭,以显皇家气势,不如在元宵节前先在朝廷众臣的女儿们中挑选两个侧妃,一则可以协助皇后打理后宫事务,二则可以稳定朝中局势,为皇帝争得更多的支持,免得那些元老重臣总是对朝政说三道四。
皇帝刘奭一心惦念着那日在木屋中所见女子,对此便不以为意,任由太后和皇后选了太常寺卿傅方的女儿傅香云、侍中冯庭秀的女儿冯敏卿做了妃子。
却说傅香云、冯敏卿同日进宫,依汉朝惯例,同日进宫的妃子,由皇帝拈阄决定先临幸哪一个,临幸之后,方赐封号。皇家拈阄自与百姓家不同,乃是由总管太监将二妃的名字用绢帛写好封在锦囊之中,这锦囊的颜色却是由二妃自己选定,然后交予皇帝选择,其实也有看宫中女子是否与皇帝有共同喜好的意思。然今日傅、冯二妃所选锦囊皆是葱绿色的云锦,这颜色也正是刘奭最爱的颜色。石显这里用金盘托了锦囊,皇帝刘奭看也未看,随手拈了一个,石显打开看时,是傅香云。于是即刻传与宫中女官,命傅妃准备接驾。女官去了不久,传过傅妃的话来“左右我们都不是皇上爱的,便请皇上移驾敏卿姐姐那里,也免伤了我们姐妹的和气。”刘奭听了,也不发怒,只淡淡的说:“告诉傅妃,朕是要遵从祖宗规矩的,今日拈着了她,就准备接驾,朕即刻就到。”
傅妃宫中花烛正红,然傅妃早已卸下宫装只着便衣,一袭葱绿的裙袍,脸上的脂粉已然洗尽,但见她两弯淡淡的新月一样的眉,眉峰颦蹙,一双大大丹凤眼,似含愁怨,鼻梁俏挺,双唇微张。一副任你风吹浪打,我只岿然不动的样子。
皇帝缓步踏入宫中,石显立时吩咐众人退下并掩上宫门,自己领了两个小太监、两名宫女在门外的廊檐下伺候。
傅妃看皇帝进来,也不起身见礼。只淡淡的说:“皇上请坐。”皇上道:“爱妃仿佛不太高兴啊!”傅妃道:“皇上,您称我为爱妃,果真是爱我的吗?”刘奭道:“爱与不爱,你已进宫来,便是朕的妃子了,今日春xiao,你不想与朕行这合huan之礼吗?”傅妃道:“世上万般,都可勉强为之,唯这男女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皇上一定要行这合huan之礼,妾自是不敢不从,奈何这并非我所愿。”刘奭听了,登时楞了一楞,这话,仿佛在那里听过?
石显正在外边候着,旁边一个小太监手捧简册刀笔,忽听宫门声响,皇帝刘奭走出门来,也不叫人,径直的奔含元殿去了,石显忙忙的跟在后面,又回头吩咐那两个宫女好生伺候新来的傅妃。
一月后,皇帝册封傅、冯二妃为昭仪,这昭仪的封号号可是这位皇帝的新创,于是宫中盛传皇帝与新纳的傅、冯二妃甚是相得。太后沈玉儿这才放下心来。傅、冯两家也是欢喜不尽,皇帝依例恩典后妃的家族,升傅方为太傅,冯庭秀为少傅。傅冯两家的成年男子皆有封赏。
一时间朝中的局势果真大转,那些元老重臣再也无人反对皇帝的以儒学治国,天下儒学大畅。皇帝的脸上也是笑容满满,自为帝以来,终于体会到了天子的威风赫赫。
宫人们都看贯了后宫的争斗,外臣们也深知决胜于宫廷的道理,可是傅、冯二妃的得宠却并未如他们预期的那样引发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相反的是,皇后与二妃甚是和睦,这不免让人大大的失望了一番。
腊月初八,是民间喝腊八粥的日子,也是十三部州刺史陆续进京述职的日子。一大早,就有京畿附近的部州刺史朝堂述职,那边远部州的也在路上快马加鞭,因这述职是必须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完成的,之后,一直到正月十五元霄节便是官员们休假的日子。各地刺史常年在外任职,居无定所,对这一年一度的与家人共享天伦皆是期盼已久,凉州刺史王穰也不例外。一路晓行夜宿,将将赶在腊月二十到了京城,述职已毕,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故乡秭归过年。一家团圆,自是欢喜非常。夫人冯留芳却一眼看见侄儿冯焕没有回来,便问:“焕儿呢?”,王穰道:“匈奴扰边,皇上派甘大将军屯兵朔方,并许他自行选将。焕儿与我在张掖时,甘大将军巡行居延绕道来访,对焕儿大为赞赏,故此拜焕儿为居延统帅,屯兵居延海,以防匈奴人从范夫人城南下袭扰。”
王穰久未归家,与夫人自是有许多话说。晚饭过后,夫妻二人灯下闲坐,王穰道:“夫人,这次皓月女儿在凉州,我看她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不知是我离家太久,还是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冯留芳道:“是啊,去年七月,皓月就害了一场病,时昏时醒的,醒的时候也不大认得人。好不容易在今年五月上好了,这还多亏了那个牂牁郡的术士——”
王穰道:“牂牁郡的术士?可是自称擅断阴阳、能治疑难杂症?”
冯留芳道:“正是。夫君怎么知道?”
王穰道:“此人样貌如何?”
冯留芳道:“样貌倒是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身量极高,约莫八尺有余,与焕儿站在一起,高出也有一尺。”
王穰道:“此人多大年岁?”
冯留芳道:“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
王穰道:“这便奇了。夫人可还记得,十二年前我们在京城时,也曾听说过一个牂牁郡的术士?”
冯留芳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行起来了,那时我们对街是一家木材铺子,我们还在那里订过家具。那家的女儿许了几次人家都是未过门就死了丈夫,后来也是一个牂牁郡的术士说他家的女儿是大贵之人,怎能嫁与常人为妻。”
王穰道:“是啊,你知那家女儿现在如何?”
冯留芳道:“我们离京已有十二年了,怎知她如何?”
王穰道:“那家的女儿正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冯留芳道:“真有这样的奇事?那我们的皓月难道也要入宫?”
王穰道:“是啊,我之所以匆匆回乡也正是因为此事。述职之时,皇帝曾问我南郡是否有冯焕此人?又问起冯家是否有表亲?又说到如今宫中选美的事情,要我回乡后访查留意。”
冯留芳道:“皇上怎么会认识焕儿呢?你是怎么说的?”
王穰道:“我怎么敢欺瞒皇上,当时便说我有一个内侄名叫冯焕,只是不知是不是皇上所说之人。我听皇上描述的那人形貌多半便是了,只是不知皇上是如何认识焕儿的。皇上又问我是否有女儿,我说家有两个小女。”
冯留芳道:“这下完了,我们的两个女儿岂不是都要进宫?”
王穰道:“便是我不说,咱们的两个女儿怕也是难逃此劫。我王穰自是不想凭借女儿富贵,可是皓月、明月如此美貌,皆已及笄又尚未许婚,皇家选美之时,我又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女儿突然嫁了?就是我想嫁,一时之间又到哪里去寻好人家儿?”
冯留芳道:“果真那牂牁郡的术士是未卜先知?”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彼此对望,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时昭君的房内也尚未熄灯。绿翘那丫头许是说了一天的话累了,早已在外间屋内响起了鼾声。骆珈自己坐在灯下,靠着床头把玩那两块绿玉。难道自己这一世的命运会和这两块绿玉有关?那日在陷坑内,听得有人提起匈奴三印,自己所读到史书中也记载着狼首、飞鹰、眠雁皆是匈奴王族的图腾。这两块玉,应该便是三印中的两印了。在陷坑附近打起来的那两伙人只怕都是为寻印而来。那个赠自己狼首绿玉的人应该就是稽侯珊,也就是未来的呼韩邪单于,只是他既然拥有三印之一,为什么又将如此贵重、甚至是权力象征的东西赠送于我?难道这一块绿玉便是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的姻缘之引?可现在自己心中分明喜欢的是冯焕,而史书上也分明记载着呼韩邪单于迎娶王昭君之时已是六十七岁,而自己所见这个稽侯珊只有二十一岁。史书非也?亦或是眼前的事物非也?还是李克所制定时空穿梭器经黑洞辐射功能出现了障碍?为什么现在自己心中一点也不在念着李克了?
骆珈以科学家的头脑迅速理了理思路,最后决定在保护自己和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一切顺其自然。想着,不由唇角微扬,轻声笑起。却听门外有人说道:“傻孩子,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随着说话声推门而入的是王穰夫妇。
骆珈正想将手中的绿玉藏起,王穰道:“皓月,不必藏了,为父在凉州的时候就早已见到了。”说着,又从夫人冯留芳手中拿过一物,“你再看看这个。”
骆珈看时,着实吃了一惊。只见王穰手中亦是一块莹润碧玉,玉色在灯光下柔柔晕开,仿若一汪碧水。那玉雕成一只眠雁的形状,双翅并拢,脖颈弯曲向后,雁首埋进双翅中间,半掩半露,从露出的部分,清晰可见眠雁那薄薄的眼皮似乎在随着呼吸微微抖动。
王穰将这块玉也放入骆珈手中,道:“皓月,你可知此三块玉的来历?”
骆珈道:“女儿只知这三块玉是匈奴王族世代相传的信物。狼首、飞鹰、眠雁皆是匈奴王族的象征。那日奉父命与表哥去西海寻那祁三通,又听人说起什么匈奴三印,怕指的就是这三块玉吧?”
王穰看看夫人道:“我的女儿还是那样聪明。”
说着从骆珈手中把三块玉都拿了过来,细细端详后说道:“皓月,为父几次看你把玩这两块玉,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骆珈便将那日在来凤村避风雪以及在西海沿子的陷坑之事约略的讲了一遍。
王穰听了,不由一声叹息。将那两块玉重新放入骆珈手中,又拉了夫人的手在椅子上坐下。这才说道:“夫人啊,看来天意如此。那牂牁郡的术士真神人也。我们皓月女儿的大贵之命怕不是应在当今皇上身上,而是应在匈奴王的身上啊!”
接着又对骆珈道:“女儿啊,在凉州之时,为父便觉得你与少时的性情大不相同,今日才知,这是天命如此。若是往日,为父断不会告诉你这许多事,可是今日,为父却要对你讲。只是不知你的命运会应到他们那一个的身上。我说了,你可能承受得了?”
夫人冯留芳意欲阻止,骆珈此时亦知道这三块玉必是来历曲折,遂跪倒在王穰面前,坚定的说道:“父亲放心,不论何事,女儿都能承受,母亲也不必为女儿担忧,女儿两次大难不死,想必是黄天佑我,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究竟王穰说出一番什么话来,那三块绿玉又源自何处?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