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43年九月,拓跋焘又一次袭击柔然。有时候我们觉得马背上的民族确实有他们的优势,他们认为骑上马到远方去是日子里很平常的事情,他们把打仗看得跟打猎一样没什么大不了。这就让他们保持了一种勇武善战的好传统。不能自保的民族不管看上去多么优雅,即使优雅到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族一样,也是虚弱和可怜的。
拓跋焘来到漠南,他仍然采取了一贯的策略,让军队把军需物资留下来,然后轻装出发,魏军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殿后,另外三路分头前进,拓跋焘本人仍然是率领中路军往前进发。
中路军来到了鹿浑谷,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出现在了眼前,他们看到,前边就是敕连可汗的大营!
这实在让人惊喜,同时也让人感到难以置信,拓跋焘一时间犹豫不决,立刻发动进攻好不好?太子拓跋晃建议立刻进攻,他认为这是难得的意外遭遇,既然遇上了,就应该打他个措手不及。可是他的意见在他父亲看来一直是分量不足的,十五岁的年龄确实让人感觉稚嫩了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长的人总会不由自主的存在轻视心理。尚书令刘絜持保守态度,他一听拓跋晃的话就想笑,小小少年懂得什么,一边玩去吧,他马上提出了反对,当他看到皇帝在犹豫,有可能采取攻击行动时,他赶紧坚决进行反对,有时候人一旦坚持一种意见,往往会陷入保卫自己意见的陷阱中不能自拔,忘记了自己的根本目标,成了自己意见的奴隶。刘絜坚决阻止进攻,他寻找各种论据了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指着柔然军营上空让大家看,那里尘土弥漫,真的,大家都看到了,刘絜认为那是因为太多的人聚集到了一块才形成的,也就是说,可能是柔然的计谋,他们正在准备打伏击,他们可能包围我们这支部队,那就危险了。一个稳妥的办法就是,稍微等一等,等到那两路大军都到了,或者至少等到殿后的部队赶到了,再打不迟。
拓跋晃反驳说,柔然军营上确实有尘土,可那正说明柔然没有防备,突然发现我军到了,他们惊慌失措,到处乱跑,不然,军营上空怎么会尘土弥漫?
刘絜更加急切的寻找论据,进行争辩。
应该是经验丰富的老人的话更容易让人信服,拓跋焘听从了这个意见,然后他们发现,柔然人已经全部逃跑了。
魏军追到了石水,没有追上,现在柔然人在保全了实力的前提下逃跑,而且已经知道了魏军的军事行动,那么继续追击就意义不大了。于是决定原路返回。他们抓住了一些柔然的侦察兵,这是柔然方面放在军队后面负责侦查追兵动向的,他们吐出来了实情,起先柔然人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魏军来了,当他们突然发现的时候,从敕连可汗到普通部众,全都恐怖到了极点,整个军营乱成了一团,敕连可汗马上带领部众向北方逃跑,急急地跑了六七天,知道后边没有追兵了,这才放慢了速度,继续往北方走了。
拓跋焘真的是非常后悔,在后悔中,他就一次又一次的想到他儿子的意见,他发现自己选定的这个接班人已经长大了,值得自己重视和尊重了。拓跋焘一句话也没有批评刘絜,提意见是他们的本分,各种意见在实际管理中都是需要的。他难受的是自己的判断力,这也难怪,经历事情多了的人往往容易趋向保守,医生和军官都是这样。不过拓跋焘不是袁绍,他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认为提出正确意见本身就是一件大功劳,他开始注意听取太子的话,再有什么国家大事,他都认真的跟拓跋晃进行讨论。
他带着军队回去,在半路上就下了一道诏书,让太子开始全面协助管理国家日常事务,并且管理文武百官。诏书里还说,要让功臣们回家去好好享受生活,另外再推荐些人才来做事。
于是在又一个正月来到的时候,拓跋晃就开始了管理百官事务的实习,皇帝让穆寿、崔浩、张黎、古弼四个人辅佐他。
拓跋晃一得到管事机会,首先就对农业管理进行督促,他出台了有关考核政策,还具体规定了一些细节,比如让家里没有耕牛的人借牛耕地,然后给对方锄地进行补偿,大概耕地二十二亩需要锄地七亩。还要求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地头上标示户主姓名,这样一来谁勤谁懒就一目了然。又下令禁止老百姓喝酒以及跑着玩。效果是立竿见影,全国范围之内大家开始了更多的垦荒工作,农田面积增加了。
拓跋晃的汉化倾向更加明显了,不过就具体管理方法而言,偏细了。管理是要让人上进也要让人方便,让管理双方都乐于接受,易于操作,才更长久。
拓跋焘放手让太子去开展工作,本事都是练出来的。他自己呢,做了点务虚的事情,他思考精神文明层面的事情去了。他已经表示自己信奉了道教,他就要对其它的宗教进行打压,很明显,他在这方面受到了崔浩的影响,出于接受汉文化的需要,出于对崔浩判断力的信任,他认为抛弃胡人的宗教,信奉汉人的宗教,应该对自己的国家管理更有用些,既然二者不可兼得,那就舍弃那个北方人都信奉的宗教,信奉那个汉人精英信奉的汉地宗教吧。拓跋焘下了一道诏书,宣布,全国人民,从王公到平民,如果有私自在家供养僧人和巫师的,都必须快快送到官府去,如果过了二月十五日还不送走,一经查出,僧人、巫师要处死,窝藏的人家要满门抄斩。拓跋焘挑选的这个日子有意思,正好是佛陀涅槃日。
紧接着拓跋焘又来了一道诏书,要求王公大臣们都要把孩子送到国家设立的太学里去学习,其他工商业人家都要让孩子学习家传的事业,不准私自设立学校,一经查出,当老师的处死,当事人满门抄斩。这比秦朝的焚书坑儒情节轻些,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学术自由算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中国这个泱泱大国在思想上只有僵化,在文化上只有退化,拍的电影还赶不上香港一个弹丸之地上那一小撮人的成就的百分之一。其实思想领域的问题只能用思想领域的手段来解决,文化领域的问题只能用文化领域的手段来解决,国家管理人可以有自己的取舍倾向,但是不能用别的领域的不合理手段来粗暴处置。拓跋焘取得了国家建设方面的丰功伟绩,可是他的心态在发生可怕的改变,他越来越****独裁,越来越把自己当成神,把其他人全都不当成人。他动不动就以杀人的手段来对付正常管理,事情不可能搞好,后果却会非常严重。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而管理自己从来都是管理人想象管理时的一种实质。
消灭柔然的战争没有奏效,必须追究责任,为什么殿后的部队行动那么慢,赶到太晚,贻误战机?部队总指挥是中山王拓跋辰,他和内都大官薛辨、尚书奚眷等八个军官全都要对此负责,他们被押解到平城以南的刑场,斩!
还有一个人,本来这次没想治他的罪,但是他的更多毛病暴露出来了,必须算总账,这就是刘絜。
其实这个人早就引起了拓跋焘的厌恶,他做尚书管理朝廷机要事务日子长了,仗恃着皇帝信任,经常会瞅空子干一些越权的事儿,这是一切领导都不愿意看到的,授权才能用权,越权就是背叛,领导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理,虽然懒得理,心里有老底,拓跋焘看到他就觉得不舒服。这次北伐,刘絜是反对方,崔浩却坚决推动这件事。最终,拓跋焘听了崔浩的,刘絜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了侵犯,自己的地位也有可能动摇,他就自始至终持一种消极态度,还暗地里搞破坏,拓跋焘跟各路部队将领约好了在鹿浑谷会师,刘絜私下改动了日期,将军们接到的是错误的通知,结果,大家都到得晚了。拓跋焘先到了鹿浑谷,本来要立刻发动进攻,刘絜却坚决阻止,让他等候其他部队到齐,他们在那里等了六天,部队才全都到齐了,可是柔然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军队最终无功而返,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军队往回走经过沙漠时,轻装上阵的骑兵们把不多的干粮吃完了,很多士兵饿死在了半路。当时刘絜劝皇帝不要管军队了,先回去吧,拓跋焘没有同意。刘絜就在夜里派人伪装成柔然骑兵来骚扰魏军,然后他装得像真的一样,恳切的说服皇帝,劝他扔下军队,快速回国。拓跋焘当时冷冷的拒绝了,那不是他的风格。
然后,刘絜又使出了一招,他要求追究崔浩的责任,就是他极力促成了这次行动,必须治罪。拓跋焘很清醒,他说,没能取胜,原因在于将领们迟到,我自己遇上了敌人却不打,跟崔浩有什么关系?
这个损招最终要了刘絜自己的命,崔浩迅速行动,调查刘絜的问题,立刻发现了他假传圣旨、改变会师日期的事,他当然让这个情报发挥了应有的价值,他认为这个情况很重要,必须马上让皇帝知道,他就去报告了。
拓跋焘下令把刘絜逮起来。
刘絜的罪证很快就一件又一件的被揭露了出来,其中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就是他竟然阴谋拥立拓跋焘的另一个儿子做皇帝,就是乐平王拓跋丕,他在出师北伐之前断定这次出兵没有好结果,私下跟他的亲信说,如果皇帝回不来了,我就拥立乐平王。紧接着就又查出来另一件罪状,原来他还跟尚书右丞张嵩用图谶来给自己算命,说姓刘的人要当王了。这件事又把南康公狄邻也牵连进来,最终是他们三家都被灭了三族,有一百多号人被处死了。刘絜被抄家,没想到他家里那么有钱,财产以万万记,原来他多年来有权有势,能够影响官员们的前途,他又一贯作威作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动不动就要难为人,所以将领们打仗抢来的东西,都要给他分一份。
刘絜死了,拓跋焘却没有忘记他,每次提起他来,都恨得咬牙切齿,他信任的人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吗?他任用的官员就是这样对待国家的吗?他不由得开始一个一个的审视身边所有的人,怀疑以前没有怀疑过的人。
他的儿子拓跋丕死了,是在过度的忧虑中得了抑郁症,病死了。没有给他定罪,但是案子还在继续审理,他的事又牵连上了一个术士,叫作董道秀,拓跋焘曾经建造了一座白台,高二百多尺,拓跋丕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登上了白台,四下一看,一个人没有。拓跋丕梦醒之后,疑心重重,就让董道秀来算卦,董道秀推算后预言说:大吉。现在这件事也被翻出来了,董道秀就被押送刑场处决。高允听说这件事后有一段议论很有意思,他认为,所有算卦的都只应该结合卦象,把让往忠孝的正道上引导。董道秀应该告诫乐平王卦象不祥,必须修德。这样的话,就只会有好的结果了。这段话说得太好了,高允在这个问题上确实高明。
对于拓跋焘来说,当他正以为天下一统时,忽然发现,亲信大臣有反心,他一向相信的术士有反心,他的儿子有反心,这对他的震动是很大的。崔浩他们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揭露出来很多问题,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安心,他觉得问题更多了。
当然这只是内心的感觉,他不说就没人发现异常。崔浩来给他提建议,魏国进入中原地区以来,虽然在国家大的典礼活动中采用了中国古代的传统礼仪,但是同时还保留着鲜卑民族的落后习俗,他们祭祀的各种胡人的神灵太多了,这是错误的,落后的,不合古法的,应该取消,只保留符合典章的五十七所神庙,其余的全都别要了。拓跋焘同意了。
皇帝同意了,不等于大家都同意了,对于胡人来说,胡族的神就是他们的神,是正统的神。这些工作可以做,但是手段需要讲究,只要不妨碍大局稳定,方法就不必操之过急,信仰问题来不得简单化的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