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摊在冰冷的茅草堆上,像一条被抛弃了的臭咸鱼。
寒冷的冬意刺骨袭来,我身上单薄的里衣,破裂不堪,只由得寒意不断侵蚀着肌肤和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知道那股腥味究竟是从四周还是从我纵横交错敞裂开的伤口中弥漫而出,这血腥味让昏迷中的我感受到一种零星的错觉,似乎又回到了医院。那时候觉得,急诊室是最精彩的地方,随时充满悬念,各种五花八门的受伤方式层出不穷推陈出新,不断挑战医生们的想象力极限。
想到这里,我不禁记起那个被甩飞的羽毛球拍杆扎进脑壳的急诊病人,像漫画一样的场景居然出现在现实中,病人还清醒着,杆子插在头上就来了急诊室。我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衣料黏在血肉上,全身上下的伤口同时被扯动,疼得我嚎出声,报应不爽啊。
犹记得最后一次被家长体罚还是小学的时候。迷迷茫茫中想起了那时候的画面,当时小,性子淘,总是和隔壁哥哥一起溜出去玩。那一次去的河边游泳,没告诉大人,差点被淹死,救回来后非但没得到同情,还挨了父亲好一顿打。老妈说我命硬,胆儿也肥。这被淹了一次,照常理来说应该给孩子留下点阴影什么,从此再不敢碰水。可我偏偏越发地喜欢游泳,我总结了一番,可能是我心底有种非把它征服的得胜欲。
自尊心太强真是种麻烦的品质,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我。
那群狱卒根本不在乎我画不画押、认不认罪,他们仅仅是满足于折磨我的这一个过程。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无论如何都死扛着就是不求饶。哪怕到最后已经是神志不清,两眼昏花,心里面把他们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坚决咬牙不出声。
以前一直觉得地下党被逼供的时候不招供是理所因当的,但当刑具真正落到我身上时,我才明白,在剧烈的痛苦之中还能坚定立场是多么有难度的事情,只要意志稍有动摇,就很容易被击垮。
就像我现在这样,已经到了生理的极限和崩溃的边缘,如果他们再多挥一鞭子,再多换一种刑具,我可能就要违背自己的良心,自愿戴上那顶罪犯的帽子。可是我告诉我自己,只要等到曲离来救我,我就能够没事,只要再撑一会就好。可惜这“一会”闪过千倍万倍,依旧看不到希望。
“姑娘,姑娘!神仙姑娘!”
……
是谁在叫我?狱卒小哥的声音……
啊!阿龙回来了!那曲离呢,曲离也来了吗!?
我连忙扭过脖子,朝那个方向艰难地睁开眼睛。真的是阿龙!他一个箭步冲到牢栏外,满头大汗。可是……曲离怎么没来?是不是没找到他……对啊,因为找不到,曲离才一直没有出现,没有来救我,一定是这样……
我痛苦地在心底呢喃道。
“姑娘……”阿龙看见我浑身上下的惨状,哽咽着说道:“姑娘要我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话我也传到了!”
不可能!
我心下一急,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他,嗓子却嘶哑得无法出声。如果找到了,为什么他一直都不出现,他不可能抛下我不管的!
“他听了之后骑上马就走了,我就这两条腿,怎么追都追不上!”
这般听着,心底的坚强忽然被狠狠击碎,原本挨多少鞭子都不哭喊的我,眼角居然默默地滑出了泪水。
“姑娘……”阿龙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也很难过:“要不,你就认罪吧。我知道府里经常有冤狱,无论人是否真的有罪,只要知县老爷要你认,这罪就绝对逃不掉……姑娘……”
我失焦地望向窗外。
“你还是认罪吧……少受一些苦,总好过现在……”
“我知道了。”
他一愣,我嘶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你走吧。”
“姑娘……”
“谢谢你的帮忙,已经够了……”
“需不需要……”
“我说已经够了!”我厉声打断他的好意,这一动劲,又扯得伤口撕裂一般疼,我闭上眼,淡淡地下逐客令:“对不起,你走吧。”
阿龙看着我,欲言又止,片刻之后,见我心意已决,只好长叹一声,默默地转身离开。
*
如果怀有希望,生命往往可以创造奇迹。比如地震被掩埋在废墟下的人,还有身患绝症的孕妇,他们通常都是奇迹的创造者。而一旦失去希望,哪怕再小的挫折,都能将人打垮。
自从我听了阿龙带来的消息后,一直呆呆着望着天窗,整夜失眠。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全国各地去玩,长大了,我跟男友,还有朋友一起,在热闹的街道古镇,嘻嘻笑笑,疯疯癫癫。那些都是些多么快乐无忧无虑的日子,学业、工作,这些烦恼在生命关头又算得了什么?人只要健健康康的,无论去哪,和谁在一起,起码还能有个念想。
而如果没了生命,一切身外物,人甚至连担忧的资格也没有。
浑身上下的伤口还在疼,但真正让我痛苦的,却是此刻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强烈恐惧和绝望。
一夜无眠。
第二日,我睁着刺痛的双眼,又迎来了那一群阎罗。
他们依旧跨着嚣张的步子,一上来就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围住。黑痣男甩了甩他飞扬的秀发,踹了我一脚:“姑娘,该起来啦!”
眼一斜,他们今天又带了一装备的刑具,还有新花样。如果我眼没花,那跟在最后的,应该是传说中的烙铁火炉。
黑痣男见我没有反应,冷哼了一声,撇了撇下巴。其它衙役纷纷会意把我从地上拖起,一人一臂让我保持站立的姿势,我脑袋重如铅块,脖子怎么也挺不直,两脚虚弱地拖在地上。
我冷冷地盯着他。
他露出嗤笑,转身从炉火里取出烙铁,在我眼前示威式地晃了晃。
“我认罪。”
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少一分痛苦,让我早点自我了断,也好断了念想。
黑痣男听了我嘴里吐出来冰一样的字眼,微微一愣,然后又勾起奸邪的笑意:“姑娘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说我认罪!”
“什么?听不见!”
“我说——”我用尽气力想大声吼出这句话,话未音落,那块烙铁已经伴随着我嘶哑的尖叫,垂直印上我的前胸。
那个地方,甚至还有昨天留下的伤口。灼烧加撕裂般的刺痛,如潮水将我的神智全都席卷而去。烙铁离开,力气也随之抽离,我向后绷直的脖子往前一倒,头发全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脸。顾不得全身的剧痛,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睁眼的劲全都用在了呼吸上。
“怎么样?舒服吗,要不要再来一次?”
“姑娘好毅力,轮到一般人,早在昨日就该求饶了……”
“你……可让我们大开了眼界啊。”
呸……
人渣……都是一些畜生……畜生……
“你们……”我极度愤恨,却只能发出无力的气声。
“啊?”黑痣男尾音高扬,得意的声音凑近了我:“你说你很喜欢?”他哈哈大笑,其余众人也跟着拍掌大笑起来:“好,那就再让你舒服一次!”
畜生……我要阉了你们,亲手把你们做成器官标本!
“这次……嘿嘿,放哪好呢?”
一股热浪又袭过来,我牢牢咬紧牙关,这回……死都不能屈服!
“住手!”
记忆中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心脏被猛烈一击,像注射入了强力的强心剂,触了电似地抬起头。真的是他……是他来救我了!
曲离箭步冲进敞开的牢门,把我从狱卒的制约下夺出,搂在怀里。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划破空气发出了呼啸声,剑刃径直架在黑痣男的颈子上。我正对着他,呆滞地看着,从来没有任何一刻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谪仙般的光。他拧着的剑眉,他因愤怒而颤抖的眼神,都像一把致命的武器,将我的灵魂一剑刺穿。
那群衙役们都因曲离的突然闯入而愣在原地,黑痣男回神的早,分明已抖如筛糠,却非要硬着头皮大声问道:“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哼,那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如清磬般冰冷的声音从拐角处穿透而来,我凝神一看,先进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一把木骨的折扇,一双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然后在往上,居然是一张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绝世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