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亦辰的哭声隐约从外堂传来的时候,冉花遥正坐在阁楼上晒着太阳抄经书。焚着的香袅袅升起雾气来,消散在二月末的清冷空气里。
“冉亦辰”的名字自然是冉昭明所取。
理应,他该姓苏,可又有谁还敢在冉花遥面前提起他的名姓来。即便是一个字,一句不经意却相关了的话语,都有可能将她的一眼便能看穿的假装也打破。那时候,兴许连冉亦辰也无法再将她挽留下,如此,她失去了苏云锦,他们便也要失去她了。
众人都尽量小心着不要去触碰她心里的禁区,她却想都没想便在他的大名之后写下了“苏芳”二字,想来算是冉亦辰的小名了。
苏芳,苏芳。
到底,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她只管强作欢笑,却竟然毫不掩饰地就用了一个“苏”字,其中含义自是不言而喻。可是小名是她取,她却至今都未能开口唤一声。她是唤不出来,这个事实众人早就在过去的年岁里慢慢接受,可是百里明月知道,她不是唤不出来,她只是不敢再开口。
起初的时候,她也同众人以为的那样,觉得她只是伤狠了心,痛在胸口却究竟难以言喻。后来她才不经意记起她出产的那一夜,她在大雨里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发不出声音,她说,是她害死了苏云锦,是她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苏云锦,所以他死了,果真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了。
她不敢开口,原是因为她的一语成鉴。
而如今,她不敢开口,更不敢唤冉亦辰一声“苏芳”,恐怕就同她后背纹着的红色虞美人有关了。
月子里的时候她打了水给她简单清晰,翻过她的身子才看见她的肩头那般清晰地画着一朵妖红的花,正是她最爱的虞美人。虞美人,虞美人,她爱这花是因为那个人,她用虞美人的名字亦是因为那个人,此时绘在她身体上的这一朵,又怎会与那个人无关?
她问她,几时纹的花。
冉花遥却是出乎意料地愣了半晌,然后摇头。
于是,她便拿了镜子叫她自己看,才知,原来她至此都未知,不禁心中明了:恐怕又是那人手笔。
冉花遥扭着头望着镜子久久没有回神,忽然就落下眼泪来,依旧无言又无语。
她问“芳”是何意,然后见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什么来递到她手里。一看,竟是出产那日将她的手心划破的两枚碎玉,拼起来,正好是个“芳”字。
苏……他的字?百里明月改了口这般问她,她便点了点头。
苏芳。
原来是苏云锦的名字……
百里明月恍然大悟:好一个承父之名,难怪“苏芳”二字取得如此轻巧,原来本就是扎根在你心底里的,挥之不去,念之即来。
此时听见冉亦辰的哭声,她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端坐着等他来。果不其然,片刻功夫青衣就领着个小人儿走进院子来,又牵着他小心登上阁楼。冉亦辰虽然已经不哭闹了,但睫毛湿却哒哒地黏在一起,看着甚是可怜兮兮。
冉花遥询问着看向青衣,青衣还未答,冉亦辰便躲到了青衣是身后,手中却紧紧地拽着她的袖口。
“到你娘那里去。刚才还不是吵着要我陪你来,如今来了又不敢过去了?”
冉亦辰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冉花遥的面容,见她伸手才慢吞吞地挪出来,走过去偎进她的怀里,又低着头不说话。
他喜欢趴在冉花遥的怀里看着她抄佛经,再小的时候他还不识字,虽然现在也没能看懂她在写什么。但那个时候她总是会偶尔低头笑着摸摸他的额头,飞来蝴蝶的时候她便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蝴蝶”,春日里花开的时候,她便用毛笔沾了胭脂教他画春日里的花。偶尔,他也会问她爹爹在哪里,为何不来看他,她虽然不作答,却总是看着他微微笑着。那时分他就觉得,自己的娘亲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人,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后来他慢慢长大了,娘亲依旧漂亮,也依旧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可她却不怎么笑了,不怎么抱他在怀里,也不陪着他入睡了。他以为,她不要他了,也不爱他了,因此同青衣哭诉过无数次,问是不是因为老是问爹爹的事娘亲恼了他。
那时候他才多大点的孩子?青衣听了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却又怎么同个孩子说这其中缘由?于是一拖,便拖到了今日,而冉亦辰也始终以为,他爹爹或许是个坏人,欺负了娘亲,自己却总是缠着她问爹爹的事,娘亲便真的恼了他。
冉花遥伸手摸摸他的凌乱的额发,轻轻叹气: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娘也想抱你在怀里,把你爹爹会的全部教给你,讲故事给你听,唱小曲儿哄你入睡。可是娘不能再说话了,娘的话已经害死了你爹爹,不能再害你了。娘也不能再日日陪着你玩了,你长大了,越发长得像你爹爹了,娘不能总是见着你便伤心痛哭,不能自己。却谁想,终究是给你带去了不好的回忆。
哭了一场,又躺在冉花遥的怀里,冉亦辰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青衣看了一眼冉花遥怀中的人,又看着她道:“亦辰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别看他小,却也懂得不少。这两年来,他总问我是不是因为问及爹爹才遭了你的厌,可见这孩子确实心思细腻,你莫要伤了他才好。没有了爹的孩子总是会被人欺负,要是连你也疏离他,他倒真真可怜了。”
冉花遥不说话,眼角却已经有了泪光。
“你不知道,他虽小小年纪,却也知道好歹。前几天为了你还同桥南的孩子打了一架,挂了彩。我怕你知道了心疼,便借口颜公子要教他工夫,求他带去平生寺住了两日。”见冉花遥神色紧张,青衣又赶紧安慰,“小孩子能有多大能耐?伤得不重,如今也好好的,你便勿要担心了。只是,该告诉他的事总要说的,你也别小心瞒着了,该对他好就对他好,六岁的孩子本就该被娘疼在手心里的。”
青衣说的“颜公子”便是与冉花遥有五年之约的颜慕。他虽已经还俗,却依旧住在平生寺里,隔几日便会带着冉亦辰出去玩一次,冉亦辰也对他甚是喜欢,一口一个“颜叔叔”。众人亦是看在眼里,虽然不知他与冉花遥之间有约,却也觉得颜慕算是个不错的人,对冉亦辰也喜欢,若是阿遥能接受了他,也未必不是一段好姻缘。只是冉花遥不开口,那颜慕倒也不吭声,就这般过了六年,真是急煞了众人。冉花遥明白,五年之期早已过去,颜慕迟迟不提,恐怕此时他已经不是当时的少年之心,或许是想透彻了,或许是有了命中注定的意中人,不管如何,当年约定之后便有些后悔的她都庆幸没有耽误了他的一生。
冉花遥低头看着冉亦辰半晌,突然提笔在纸上写了一排字,递给青衣。
“待我抄完这一千遍佛经,我便好好陪他。不会太久了。”
青衣点点头,临走又忍不住问她:“你如今有亦辰陪着,便让往事去吧,何苦还要这般折腾自己。一千遍,两千多个日月,阿遥,你终会年华老去的,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青衣下楼了,冉亦辰却依旧躺在她的怀里睡得正浓。
冉花遥抬头看看这仲春里略显单薄的日光,吐出一声轻叹。
年华似水,可又该与谁共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