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三人便下了小方诸山,才离岸不多久云婀的船也跟了上来。在崔九看来,那云婀姑娘对自家公子有意,她这么快便尾随上来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只是她带来一个消息却让他微微震惊了。
云婀始终站在船头望着这边,那时分崔九也呆呆地站在船头,便与她打了照面。崔九只知道她想望见公子,却不知她心中矛盾挣扎,但与她相对而立确实让他尴尬万分。当崔九终于坚持不下来要逃进舱中,云婀却突然开了口,也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了他听之后是需要他转达给公子的,但无论她的意图是什么,崔九还是听进了耳中。
她说:“今日清晨时分,不空寺的无色大师圆寂了。”
崔九原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个,一听之下自觉事态严重,便急急入了船舱告知于苏云锦。
此时二人正围着棋盘对弈,冉花遥也一如往常一般紧蹙了眉头胡思冥想,苏云锦却一脸从容不迫,笑看着她的有趣表情。
崔九走进来,轻声道:“公子,旁边船上的云姑娘说,无色大师圆寂了。”
也不知道苏云锦听入了耳中无,只见他挑了挑眉却并不言语,兀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冉花遥却突然抬起头来,表情惊诧,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清晨时分。”
那时候他们已经下山,故而不知此事,云婀晚来一步却是知道的。
冉花遥以为苏云锦与那无色有些交情,昨日里还为一盘茶点专程前往道谢,可今日那无色没了,他却丝毫不动容。许久她才想起来,原来苏云锦本就是个无情人,自己曾几何时也受过他那凉薄的苦,今日再比起无色的事来倒也没那么新奇了。
只是,那无色终究不得圆满。
他修行一生,恪守佛门清规,原可功德圆满超脱于世俗,或得席位于莲座之下,只可惜功亏于最后,一切徒然。
初见他那日,他曾笑着说起记忆中花园桥的模样,说他也曾去过那江南的栖水。也许,正是那难忘之年里发生的难忘的故事造成了他今天的罪孽,可于他来说这样的罪孽或许依旧难忘而美丽。冉花遥突然有些后悔,昨日里不该对这犯了糊涂却又身不由己的老者那般咄咄逼人。她又蓦然地想起昨日在辩经台上与她相辩的那个文气的年轻男子,无色说没有偲芳他必死无疑,如今却是这样一个必死无疑的人送走了无色这个已逝之人。
这样的结果,冉花遥没有想到,那年轻人或许也没有想到,就连无色自己恐怕也是料想不到的。
但又或许,无色是早就想到了的,会有这样一日,迟早而已。
冉花遥叹下一口气,微微庆幸:至少,她没有将坠崖真相告知于其他人,甚至是苏云锦。这样,多少也保住了他生前的名誉。而等她回过神来,却见棋盘上她所执的黑子已经完胜,便疑惑地望向苏云锦。
他答:“我帮你下了。”
崔九不敢出声,冉花遥却忽而笑出来:“你再让我,也没有这样的让法。不跟你下了。”
苏云锦也微微露出笑意,挥手让崔九将棋盘撤下。
一夜无事。
在海上的第二日夜,月明星稀,夜色无边。
云婀独自站于船头,迎风而立。她一面想着此行未能拿到偲芳该如何向主人交代,一面又庆幸拿到偲芳的人是那冉小姐。她拿了自然会交给锦云公子,而若是自家主人拿得了依旧会送给锦云公子,既然到头来是一样的结果,即便回去会受罚她也渐渐地安了心。
烦恼稍稍退去,她便觉夜风甚凉,正欲回舱中添衣,却见隔壁船头明灯亮起,然后苏云锦便牵着冉花遥走了出来,崔九抱着衣裳跟于身后。
于是,她又舍不得进去了。
她望见崔九给他披了衣裳,那衣裳在灯下也泛出光华,一如他的人。然后不知他说了什么,崔九便进了屋去,转而又走出来将一件物什递于他的手中。她定睛望去,原是一管晶莹剔透的翠玉笛。忽然又看见那冉小姐望过来,在锦云公子耳边说了什么话,竟连得他也望过来看着她,这便让她一时心跳如雷,面红耳赤,急急逃入舱中,却依旧隙着门望着那二人。
原是苏云锦同冉花遥说:“今日,便让冉姑娘听一听那支偲芳曲。”
冉花遥欣喜得道一声“好”,却又盯着那管玉笛看。崔九顿时皱眉,果真不多时便听得他家公子说:“若是冉姑娘喜欢,过后我便送与你。”
这管笛子是去年还未到栖水时,公子喜欢得紧,花了重金好不容易从其他公子手中夺过来的。如今却只因为那冉姑娘多看了一眼,便放话说要送与她,崔九大惊,他实在不知道自家公子对于心爱之物竟如此的大方爽快。
但他知道他家公子对冉姑娘向来那么大方爽快。
比如那块墨玉。
冉花遥看了一眼那玉笛,又望向苏云锦:“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不要。”
崔九松下一口气,心想:那冉姑娘倒是挺有眼力。
却又听得苏云锦说:“纵使我喜欢,送与你也是无碍的。”
崔九又大惊。
冉花遥依旧摇了摇头,只道:“你先吹给我听听,那支偲芳曲。”
苏云锦答好,便将玉笛横在嘴边吹了起来。
美人名花倾国,笛声婉转清冽,让冉花遥一时只觉入了太虚仙境,不在人间。
或许是这偲芳曲原本就是方诸这样的仙山之上的仙乐,才听着这般美妙如同梦幻;又或许只是这奏乐之人是自己心中眼中最欢喜的人,才觉得这曲子也讨人欢喜万分。
一时心动,冉花遥便随着曲乐低低吟唱起来,没有词,没有谱,散入秋风里如凤低鸣。她又突然脱去外衣迎风起舞,倩影婆娑,一时如蒲苇纤韧,一时如磐石生根。
崔九不由又一次惊呆,不为苏云锦对那冉姑娘莫名其妙的另眼偏爱,而是为此时那冉姑娘的轻歌曼舞确实让人莫名其妙地动心动情。这样的冉姑娘他从未见过,也不曾想到过那样容貌姣好但是行为诡异的冉姑娘还有这样美好惊人的一面。于是,这一刻他似乎明白异常,自家公子唯独对她特许纵容的缘由。
他只是还未知,冉花遥便是那一年的牡丹花神,如今名动江南的飞天舞坊虞姑娘。
云婀坐在舱门口,听着飘散在风里面的笛乐声,望见那处的灯光月影下女子的柔美身影如菩提生枝,如繁花乍现;她时而辗转盘旋在船头摇曳生姿,时而又乘风而起落在围栏之上犹如羽化登仙,云婀一时心中嫉妒难耐:或许在许多年前,她若是生在了好人家,是不是如今也不用刀光剑影而是像她一样能歌善舞,美丽动人,才得了如此高不可攀的他的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