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关,牡丹花神的选荐就开始了。
百里明月虽是答应了帮她,但也没存多大的期盼;冉花遥自己却极为上心,每日里拼了命一般练习。百里明月几次想问她,为了见这么一个“见到便作罢”的人,何以辛苦至此,可见得到她那副神情又回回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入了三月,选票就陆陆续续分发到栖水镇上有头面的人手中,冉昭明竟也收到一枚。他自然不做何想法,送走了信使便扔进了纸篓里。
冉佑之知道此事,跟去了书房,又乘冉昭明不注意壮了胆子偷偷捡了出来送去了给冉花遥。冉花遥当下大喜,模仿着冉昭明的笔迹选了自己,又拿出新买来的画眉贿赂冉佑之。冉佑之不由苦笑:妹妹你也忒小气了些,明知我不喝酒的。
同日里,金满楼也收到了二枚选票,一枚归裴云裳,另一枚便归给了金满楼的掌柜。
掌柜收到选票就上楼给裴云裳送去了。
此时候裴云裳正窝在阳台的暖榻上晒着太阳与自己下棋。掌柜刚上到楼梯口就见自家主人周身笼了一层金光,温和而明媚,心中感赞:好不萧洒出尘。
“主子,方才有人送来了牡丹花神的选票。”掌柜将选票小心地放在他的棋盘侧边。
裴云裳头也没抬,只懒懒地道:“你随便选个顺眼的名字就好。”
掌故的只低头道是,又拿了选票准备下楼去,却被裴云裳叫住。在看他时,只见他已经从棋盘中收了视线,转眼望向选票,“欸”了一声就从掌柜手中接过选票。
上头写的自然是这附近镇上的当红美人,裴云裳应酬多,其中见过的也有大半,不足以惊讶。由此,他方才“欸”的便是那写在倒数第五行上的名字,后面附了美人出处,赫然写着“飞天舞坊”几个字。站在一旁的掌柜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确实是栖水镇上的“飞天舞坊”,只这姑娘……怎的只写了一个姓氏?
“虞?”裴云裳念了一遍,又想了一遍,忽而笑出声来,“莫不是那小丫头?”
原本掌柜在旁边看他对此这般态度,心中便有了计较,却又听得他说:“你回头捎个信给不悔公子,就说……我们这些人选的都是这飞天舞坊的虞姑娘,让他自己好生掂量。”
听他说完,掌柜的就有些心惊肉跳的。
这么多年来自家主子都不曾过问这些俗事,今日居然都搬出了不悔公子。那虞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怎的自己丝毫没有耳闻?
于是,今年的牡丹花神竟真的落在了冉花遥头上。
比赛那日,冉花遥连连失误,原以为今年希望要落空,独自失神许久,却又听得主办人报出了她的名字和周遭的一片喧哗,待百里明月推了推她才回过神来。怎么,走了****运?
而裴云裳自那日看到了冉花遥的名字后,他自己也觉得怪有趣,便亲自去了现场。只是那日里见到的虞姑娘身姿修长,体态轻盈,眉如烟柳,面似桃花,竟是个出众的大姑娘了,只那面容还依稀有些旧年里见过的小丫头的模样。
半场被人拉了去,回头却见是不悔公子,被他好一番数落,又见他拿着冉花遥作的画埋怨,那虞姑娘生的好看是好看,但除了这画一无是处,却让他顶着莫大的压力还被众人责骂。
殊不知,冉花遥什么都好,作画上才是“一无是处”。
裴云裳拿起那画看,只见画纸上仅仅描了一朵虞美人,蘸了殷红的颜色,浓时鲜艳如血,淡时轻薄如霞。白纸红花,甚是突兀,也甚是惊绝。
不由轻笑,却突然听得门外声响,便旋身隐入屏风后面。来人正是冉花遥,神色喜悦,来将画要回去的。
到了牡丹花会那一日的入暮时分,百里明月将冉花遥细细打扮,又小心地将她扶上牡丹花神的高舆,笑着道:“祝你心想事成。”
冉花遥却突然拉住百里明月欲送来的手,真珠帘后的面容看不真切。
“怎么了?”
许久才听得里面人声传来:“明月,我害怕。”
百里明月忽而转笑,一下子却又笑不出来了,道:“害怕你就下来。丫头,没人逼着你这么做的。”
“明月……”此时里面的人声已近哽咽,又带着几分恳求,却最终松开了百里明月的手。
站在栖水塘岸看着花船慢慢地浮向水中央,在渐暗的暮色里朦胧得亮堂一片,百里明月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百转愁肠,心中默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引得这丫头心生执念,生死不顾?
花船慢慢地从河岸离开,又顺着栖水塘往街道中心驶来。
冉佑之是陪着冉花遥出府的,又陪着她登上花船。百里明月已经回去,他便不快不慢地跟着花船沿着河岸走。
一路上灯火明灭,微风细柳,花香送人。冉佑之却似全然没看见一般,只紧紧地望着那艘华美精致的花船里坐着的妹妹冉花遥的隐约身影映在柔媚的花丛间,勾勒出少女柔媚的倩影与迷人的风姿。就如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带她来了牡丹花会的那日,妹妹坐在阁楼上望下来,便是这般的美丽。他还记得,那日夜里,她当着万家灯火在温暖的春风里说,她不做花童,要做,便做那高舆之上的花神。如今,妹妹果真成了牡丹花神坐进了那花船之中,高舆之上。
此时候,坐在花船里的冉花遥也正如此想着,只没想到,当日如戏言一般说的话竟真的因那人成了事实,还是不管是为谁,原本就合该如此?冉花遥自己自然不得答案。
时间正好,外面的人声便慢慢的喧闹起来,冉花遥坐在船内不由握住了双手,终于一下狠心便小心地站起身来,撩起微微晃动的真珠帘扶着高舆眺望着外面的景象。
一霎那,灯火光华便照映在了她明媚的脸上,惹得她又一时的惊诧。
原来,这便是牡丹花会时的栖水,这般繁盛,这般喧嚣,这般美好。稀星的夜,宽阔的河,照面的灯火,如幕的烟柳与花相隔,熙攘的人群各自悲欢,全不似当日在五彩的衣袂间看到的江南模样。
人声沸腾以来,冉花遥面露微笑,眼底却浮出焦虑之色,偷偷地在人群中搜索。
只是这一路走得悠悠晃晃,冉花遥看见各式各样陌生的脸孔里,只哥哥冉佑之的身影慢慢地穿梭,哥哥那酷似爹爹出众的容颜那般显眼,再无其他。
花船已经走到尽头,至此,冉花遥的一颗被惑的心便真似冉昭明所盼的那般,黯然死去了。
停泊之处行人拥挤,纷纷上前来看牡丹花神的姿容。仙童们提着空花篮跳下船去,冉花遥回过神来,松了扶着高舆的手。抬头望去,杨柳枝头挂着三四盏摇摇晃晃的灯火,一如冉花遥的心头空寂而落寞。
她只顾呆呆地看着灯,船下波心荡,头上镶了明珠的黄金花冠便险险压下来,带着她踉跄地扑下高舆。她心中被执念所缠,还未顾得眼前,双臂便教人扶住,然后听的有人道:“姑娘,你可还好?”
冉花遥一念回神,蓦地抬起头来。
那人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冉花遥却莫明的觉得自己一眼便已经欢喜上了这眉,这眼,这鼻,视线便也突然模糊起来。
而之前几百回几千回几万回地想着,那日夜中看见的究竟是个生了如何模样的人,此时却一下子无比清晰起来。
那人便是生了这样好看的眉,这样好看的眼,这样好看的鼻。
眼前人是梦中人。
梦中人送了自己一朵花。
叫虞美人。
眼泪忽地落下来,冉花遥却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扑进那人怀里紧紧抱着他。那人一时错愕,却将她轻轻地抱下牡丹花神高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