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的颇为平坦,再不见云婀,也不见玉平阳,中途又弃了马车改走水路,到栖水之时,才将将过了四月望日。
那天,崔九也等在万安桥边,等不着人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阔岸潮平的水天一线上画船破雾而来,仔细看,不就是自家公子的宝船?俩忙奔到桥中央拼命挥起手来。
冉花遥坐船坐得晕头转向,忽闻苏云锦吩咐下人要靠岸下船,又听得他凑过头来说已到了栖水,心下大骇:自己去北地竟耽搁了如此长时间,索性如今苏云锦一切安好,真是不堪后怕。苏云锦却解释说,来时顺了海流,自然日行千里,倒让她安了心。
画船靠岸,崔九已经跑过来候着了,连带着众好奇之人也跟过来凑热闹,想看看那奢华的船里下来的究竟是怎样奢华的人物。正此时,有人自里面推开了画船的雕花门板,卷了珠帘,又拨了纱帐,才弯身走出来一人,那面目如画,气韵俱佳之人,不是自家公子又是何人?
崔九大喜,连唤了几声公子,又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船去,在他旁边摇头晃尾巴。苏云锦却不闻不见,自顾着小心地侧了侧身。崔九不禁有些尴尬,又有些落差感,再去看他,却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人。
锦衣名饰,玉骨娇容,正是许久未见的冉花遥。
崔九又有些不开心了。
之前自家公子就那般放纵她,如今把人找回来了,才到栖水就舍不得让人家下地了,指不定以后还要宠翻天去……不就是为了救公子的命离开了一两个月么。
是啊,为了救公子的命。
不知为何,崔九虽然有些生气,心中却忽然暖了起来,与这春日的阳光一般,处处晴好。
见到崔九,冉花遥自然也万分激动,叫着“小九九”,挣扎着就要从苏云锦的怀里退出来,却又被苏云锦按回去:“莫要乱动。”
于是,冉花遥便不敢再动,缩在在怀里瞥着崔九皱眉。
崔九见状,也知情况不寻常。让住惯了江南的姑娘家一人北行,也不知路途何其艰辛,人心何其险恶,如今虽不知是否依旧大好着,但既然自家公子已经将她平安接回,便就是大好的。
“冉姑娘怎么了?”
“昨日夜中睡得不踏实,今日起来脖子动不了了。”
崔九一时愣住,不由松了一口气,却听得苏云锦又道:“委屈冉姑娘了,早知如此,我该多备一方软榻在舱中的。”
冉花遥觉得理所应当,便不觉哪里不对,崔九却惊呆在原地:这……又是什么情况?趁着他不跟在身边,两个人都肆无忌惮了?!但事到如今,也罢……也罢。
苏云锦也不再多说,直接吩咐了崔九去雇了顶轿子,就抱着冉花遥上了岸去。岸上之人频频张望,虽未听见三人的话,但看这模样,公子佳人,天经地义,赏心悦目,即便行为大胆,在这烟波画船的花月江南里,却又有何不可?
回到宅中,春色正浓,花开正好,一如往常的模样,好似主人家也不曾离开过。
冉花遥忽而有些感慨,却又说不出口来,只觉得心中满满的,有些闷。毕竟,她曾做好打算,再回不到江南,再回不到栖水,再回不到这有苏云锦的宅子中。如今再回来,好似回首百年,重生再造,梦里忽还。
后来崔九说,华管事和凤姑娘已经离开。
难怪,像寻常了。
隔天冉花遥便跑去了飞天舞坊,脖子还未全好,自然是背着苏云锦的。离开宅子的时候,她还在想:定又要惹他不高兴了。
带她跨进门槛去,不见舞娘,也不见客人,格子窗影子的阳光底下香烟袅袅,竟有些清寂模样,哪还有半点往常模样?
许是听见了人声,帘帐内走出一人来,正要唤人来应酬,见是冉花遥,一愣,立马又面容欣喜可见,笑着奔过来,拉着她的手臂道:“哎呀,虞丫头,你可回来了!快让姐姐好好看看,可是瘦了?”
被她这么一拉,便扯到了脖子,冉花遥也“哎呀呀”地叫起来,一时间舞娘们全都冲出来,哄哄闹闹地凑了一堂。
“虞丫头,可是哪里受伤了?是不是方才姐姐弄疼你了?”
“无事,只是扭了脖子,不碰便好。”
她这般说,大家才放下心来,忙扶着她入了座,又七嘴八舌地问她这一趟北行可有新鲜事可说,全不知她是孤身前往,又几乎送掉性命。
冉花遥自然也不会同她们细细道来。在这般天下太平的姑娘家面前,又怎能说出那些混事。便只好话题一转,打笑着问起了飞天舞坊的近况。
说到此处,林婉容有些惭愧,但也难怪她。这飞天舞坊走了百里明月,亦走了虞姑娘,没有人撑场面自然冷清,她一个舞娘,资历虽深,却也毕竟只能在跳舞上出类拔萃,哪掌得了如此大局。索性如今冉花遥回来,林婉容多少有些安了心。
“林姐姐莫担心,明月家产厚的很,轻易破不了她的财。”
众人笑出来,林婉容却皱眉,道:“可飞天舞坊是坊主的心血,如今这番模样……”
“明月又不知道。我们把这几天的钱双倍赚回来,谁都不告诉她,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鬼丫头。”
“不若……今日我们便开席宴客?”
“那不成!你不怕疼也就罢了,扶着脖子跳舞,别搅了我们的生意才好!”
顿时哄堂大笑。
林婉容终于也笑出声来,道:“既然虞丫头已经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今儿个先把消息放出去,明天必定宾客满座。姐妹们也好好舒舒筋骨,在虞丫头大好之前,先充充场面。”
第二天,果真宾客满座。但冉花遥大好,还是三天后的事了。
也不知那苏云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压根就默许了她,对于她偷偷跑去飞天舞坊一事竟是只字未提。如此也就罢了,日间回了宅中也寻不见苏云锦的人。他不拦着自然也好,冉花遥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这日晌午时分,飞天舞坊便开了宴。等在门外的客人鱼贯而入,裴云裳带人提了好酒来,也在列中。
冉花遥蹲在阁楼的珠帘悄悄内望下来,巴巴地看摆在他前面案几上的美酒,顿时嘴馋起来。再看裴云裳,却见他身边站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姑娘,不是金满楼的人,更不是飞天舞坊的人。算而今,她离开栖水的时日也不长,他却已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可惜了那些好酒,往后再不好意思去要。
身后林婉容来寻人,冉花遥便站起来跟着她去换了衣裳。再出来,已经是飞天舞坊虞姑娘的模样。
步入席间,宾客们便齐齐望过来,还有熟人搭上话来,问她:“虞姑娘这段时日去了哪里?”“虞姑娘怎的突然不在飞天舞坊了?”“下次出游可要记得提前通知。”
冉花遥侧目颔首,笑而不答。
啊……出游啊。
登上台去,乐师开曲,竟是一支《桃花阵》。
冉花遥微微皱眉,望向周遭的舞娘。
昨日排的是《簪花宴》。
林婉容摆好阵势,苦着脸小声道:“方才有客人花了重金说无论如何都要看此曲之舞,姐姐实在不知怎么推搪,便应下来了。虞丫头,你……你担待着点……”容不得冉花遥异议,帘幕后丝竹声起,悠悠淌出来,忽而又排山倒海压来。她只得提了舞步,随众人跳入半空翻落下来的簪花雨中。
十年前都城第一乐师明善编一曲“桃花阵,清风鼓,凌波仙人,困世长独”,一时红遍天下。说来,倒是种种机缘巧合。当年,百里明月便曾有幸跳了此舞,又问明善要了曲谱抄本,这支《桃花阵》才不至于与明善一夜消失在都城城阙之上。只,《桃花阵》从未在飞天舞坊上演,冉花遥也只在百里明月的要求下与众舞娘合过一回,究竟是何人这般神通广大,又指明要看此舞?
冉花遥终究是有些神不守舍了,待曲调陡转,众人水袖连天,翻似桃花,她在桃花中反身下腰,望见明晃晃的春光里走进一人来,面容如玉,眉眼如画,白雪衣裳,长枝桃花,不正恰似误入凡尘困进桃花阵里的凌波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