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芳卿一进王爷府
楼下的一幕，芳卿看的清清楚楚，待他们走远了，她才一低头儿从刚才那间大房里走出来，在其他人艳羡、嫉妒以及蔑视的眼神下快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守在过道上的龟奴本来早就睡得死猪一样了，正好给那小太监闹醒，紧赶几步追上芳儿，轻轻叫道：“姐姐留步！”
那芳儿略吃了一惊，停下来细听，龟奴轻声轻气说了两句，又往楼下角落里一指，赵明赶紧上前一步，冲芳儿点一下头算是行过了礼。
那芳儿见此，却是热血上头，立刻要晕倒的模样，只得扶着身边的墙壁略定了定神，这才说：“请告诉赵爷容我进去略洗个脸。”这才一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里，掩上们，嘴上虽不敢出声，心里却高呼着：“外祖母！你总算来接芳儿了！”
一时间大滴大滴的泪珠这才落了下来。哭了片刻，又担心外祖母久等着急，这才赶紧洗脸，换一身匀净衣裳，对镜照照，觉得不至于让老人家太过担心，这才跟着王府的人上了一乘青色小轿。一想到外祖母，心中百感交集——要知道自己的这位外祖母曹家李太夫人原系宫中女官，深得康熙器重，直到康熙二十六年已年满三十岁才放出择配，嫁与曹寅为继室。因而这位老太太除了慈祥和蔼之外，又格外的具有胆识和眼光，家常生活当中，按现在的话来讲，那也是颇有品位的。这位芳儿小姐自幼承外祖母疼爱，常带在身边教养，因此又与别人不可同日而语。
正胡思乱想之间，听得轿外吵闹异常，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见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家丁，或说笑打闹，或在地上画了棋盘与人博弈，好不逍遥。估计此时离福彭退朝还有些时候，因此正门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又往西行不多远，轿夫抬着只进了西边角门，将那一乘小轿放在垂花门前便退去了，立时有两个丫鬟上来搀扶着出了轿，芳儿见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转过一个大理石的大插屏，又走过小小的三间厅，厅后才是后面的正房大院。她只听得自己胸中那颗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只得压抑住激动，装作仰头观赏正面五间上房的雕梁画栋，借此把就快流出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穿过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的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见有生人，扑棱棱乱飞，间或有叫着：“有客！有客！”的，到把芳儿给逗的莞尔一笑。原来这芳儿还在襁褓中时，便父母双亡，由叔叔一家过继来教养，因此虽寄养居那绮罗丛中，却从无娇生惯养。倒练得个英豪阔大的脾气，不似一般小女儿那样多愁善感。
台矶之上，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福晋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李姑娘到了。”
芳儿进入房间时，却不见外祖母，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肤若凝脂的中年妇人迎上来，芳儿猜度便知这是她外祖母嫁入王府的那位女儿、她只听过却没见过的曹福晋，赶紧拜见时，早被她一把搂入怀中，呜呜的哭叫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芳儿自己倒先止了哭泣，又慢慢解劝住了福晋，福晋这才想起，赶忙嘱咐：“原是昨日才由霑儿的婢女看见你，这才叫你哥哥找了去的——怕老太太听见这话儿心里不受用，还没敢回了老太太。”
芳儿抹了泪笑道：“还请姨母想法儿，千万别叫老太太知道。只是，我听见外祖母家如今也……”
“这事儿如今看，倒不防事儿，正好我们已经收拾了东边角上的园子，接老太太来住，只怕这一时半会儿也就到了。”说着，又带着芳儿，且不坐车只管步行前往，一路上把怎么跟老太太说的都已经对好了词儿。
兜兜转转，虽不长的一段路，芳儿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一样那么漫长，及至过了小门，进了那边院子，她却停了脚步，仿佛不忍心去触动童年那段美好的记忆一样。
福晋回头，看见她这样，微微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以后一家人在一处，过去那些就都忘了吧！老太太见了你，必定高兴，断不能再叫你受了委屈！”
说话间已是到了正房，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原都是福晋这边新拨过来的，自然早已得着信儿，翘首期盼了半天，这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七嘴八舌的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一群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福晋和芳儿姑娘到了。”
芳儿抬眼望去，只见两位夫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她心下咯噔一下，想到：“这才几年光景？老太太竟如此见老，可见得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
心里虽千回百转，只是面上早已学会不露声色，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的叫着大哭起来。
地下侍立的两位夫人此时也掩面涕泣，众人慢慢解劝住了，芳儿才认认真真的又拜见了老太君，老太太止住了泪，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我原是最喜欢这孩儿，从小生的和那别的姑娘不一样，哪承想竟然受了这样的苦……没想到这孩儿出落的这样好，竟然比我们眼跟前娇生惯养的这些个孩子还好！快来，我身边坐着！”
说罢，拉着她在身边儿坐下，只是看不够。又想起她祖父惨死，眼圈红了起来，只是老太太也是自小儿在宫里历练出来的，自己强忍了泪，满脸和蔼的问道：“听福晋说，因年家的事怕还未了，现在只叫府里的一个管家认了你做干女儿，可有谁敢委屈了你没有？”
芳儿见如此说，忙笑道：“是，老祖宗放心，那鲍管家一家都对我很好，哪里敢委屈了我？”老太太见如此，也甚是满意，又叫了红玉等姊妹来，指与芳儿认识，红玉早就耐了半天性子，这时才微笑着拜见了姐姐，又悄悄的问：“你可就是表哥常跟我说的那个爱咬舌、只会叫‘爱哥哥’的？如今可还不会叫？”
芳儿见眼前这个妹妹风流灵巧，也是十分喜欢，因此笑着向老太太撒娇：“爱哥哥还是这样喜欢笑话人，偏在背后说人！”
众人听见，也都笑起来：“给她这么一叫，倒是又像回到过去，她们都还小时候一样！”
福晋也怕祖孙两个说多了露馅儿，笑着吩咐着：“偏是我这玉儿，巴巴的想起这个来！今日老太太高兴，一家人难得团聚，赶紧开席！”
众人领命，各自忙碌去了，福晋亲自上前，搀扶起老太太，芳儿亦在另一边扶着，一行人款步进入后房，这里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老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福晋拉了芳儿在老太太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芳儿自是十分推让。老太太笑道：“你今日刚来，算是客，以后天天住在一处，想坐这里怕是没得坐了！”芳儿见老太太这样高兴，不敢拂了老太太的意，方告了座，坐了。心里却是苦楚：“哪里能‘往后天天住在一处’呢？”一抬眼，见霑哥儿正满眼忧虑的看着自己，知道他必是知道实情的，再环顾，只见各个都面露喜色，说些“难得团聚”之类的话，知道是上上下下都瞒好了的，这才放下心来。
及至众人吃完了饭，老太太、太太们都去前面喝茶了，芳儿见我还在跟着忙活，偷偷的拉了我的手来至园中。我正有一肚子体己话儿要说，她竟然认认真真的蹲身行礼道：“芳儿谢谢蕙兰姐姐救命之恩！”
吓得我忙一把拉了她：“快别折我的寿，我们两个自小儿那么好，才几年没见，你这不是生分了？”
“姐姐快别这么说，你对我的恩，就是立刻给你磕三个响头都折不了你的寿！”
“瞧你，还是当日那样的性子，枉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姑娘了！只是这几年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我此时是心底里开出花儿，哪里想得到也就一天的功夫而已，芳儿已经经历过那么多。
“倒也没什么，只是见着你之前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没缘分能见到你们了！如今这样，就是立刻去死，也值得了。”
我忙捂上她的嘴：“快别这么说，往后的好日子多着呢，何苦……”
“好姐姐，我不说了，还不成？”她又爽朗的笑了，好像在她身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倒是奇怪呢，少爷天天念叨你，自从昨日听见你的信儿，整个人都要疯了一样，怎么如今你好好的站在这里了，他倒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走！我带你找他们去！”
芳儿竟微红了脸：“日后见的日子多呢，不急于这一时。”
我只道是姑娘家长大了，突然看见表哥有些腼腆，断断猜不到在她那小小的脑海里已是千回百转，又过电影一样的闪回着那些个可怕的记忆。
“走，那咱们找红玉玩儿去，你看她好像牙尖嘴利的，其实心地最是善良，我们刚来的时候，她就常听少爷提起你，她早就说过，多希望你能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