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双面弘昼露真容
是夜,毫不知情的少爷还是如同往日,只是我躺在外面的小塌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是自小儿被卖来曹府的,虽然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任何时候都像别人手里的牵线木偶,但在我看来,很多人虽然得到了别人眼中的幸福,但她的心却是悲伤的,这种得到后的失落恐怕比失去后的空落更为痛彻心骨!
而我虽身为下贱,虽然与公子“无缘”,但只要能守着他,能照顾他饮食起居,无论相见离别都只觉得他是最好,若真这样,即便此生有大悲伤、大遗憾我也愿意……我想,这或许就是爱,至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为他这样的人付出才是真正的幸福!
想及此,心内便如火烧猫挠一般,更加的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又披衣起来,见园中百花齐放,满园芳菲争奇斗艳,想那花好时莺娇燕妒,然花开时灼灼其华,令人销魂;花谢时又落英缤纷,好不令人惋惜。我虽是个下人,有缘伺候他一辈子,便是容颜老去,他自然也是会珍惜、看中我、在乎我……
便像我们这些生于乱世的人,有人疼惜,便有了活着的意义;没人关怀时,就有如园中的落花,肆意的被路人践踏,即便碾成了花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人生,又活来何用?
想及此,自然不免又想起最苦命的芳儿妹妹来,还不知我们在家里恣意的玩闹的当儿,芳儿在那“鲍妈妈”家又过得这样?
原来,自从福彭王爷这边送了老鸨50两金子之后,那老鸨也知道自己是真的捡着个摇钱树回来,自是对芳儿百倍珍惜,每日只择名师教授琴、棋、书、画、舞蹈、戏曲,乃至调丹配药、养生祈福……真是无所不及,芳儿也是个天生有慧根的,又有灵儿陪伴左右,倒也过的逍遥。且每日趁没人的功夫,亦有一武师来教授她两人一些武功,虽然尽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可人就是这样,只要心里燃起了希望,就总觉得活着便有机会改变些什么。
这天下午,芳儿正与灵儿在房内抚琴,忽见龟奴来请,灵儿笑着起身道:“正好手指头也疼了,你的贝勒爷也来了。”说着便打水伺候着芳儿梳洗。
芳儿也知道,这个古怪的和贝勒还就是冲着她来的,亦是万万推辞不了,便也由着灵儿将她十分的打扮起来。及至走到专门招待贝勒爷的大屋门口才发现今日很是热闹,除了上次来过的唱小旦的子都之外,还有几位贵公子,每人身边再添一位头牌妓女,可真是前所未见的不堪与热闹。芳儿皱皱眉,硬挤出些微笑,与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坐下吃茶。
大家说笑一番,老鸨已是一阵风儿一样的带人摆上酒来。那和贝勒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那坐上有位肥头大耳人称蟠爷的,只三杯下肚,就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撇着嘴笑道:“上次还欠我一坛没喝完,今日又来唬我!且将我手中这壶喝完再唱也不迟!”
众人拍掌而笑,跟着便起哄,和贝勒也完全不见那晚风流倜傥的模样,只管吆喝着亲自捋袖,将云儿手中的酒壶接过来,提着蟠爷的耳朵便灌将下去。
众人的哄笑声中云儿才拿起琵琶来,正要唱,那喝的脸红脖子粗的蟠爷便喊道:“你若唱的不值一坛,我可要灌你的酒!”
那云儿媚眼一翻,叫一声冤家,便唱到:
“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
那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
棉裤棉裙子,膀胀。
那里有春风初试薄罗?
裳生葱生蒜生韭菜,腌脏。
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
开口便唱冤家的,不正腔。
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
举杯定吃烧刀子,难当。
那里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头上松髻高尺二,蛮娘。
那里有高髻云鬓宫样妆?
行云行雨在何方,土坑。
那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
五钱一两等头昂,便忘。
那里有嫁得刘郎胜阮郎……
坐上偏偏有一位姓阮的,那胖硕的蟠爷便笑道:“来!来!蛮娘,今晚便叫你领教领教蟠郎定胜阮郎!”
那姓阮的不依,又喊来老鸨:“只管上两坛烧刀子来,谁赢了便叫云儿上谁的床!”
那鸨母喜滋滋的应着,却拿眼风扫着芳儿,见她眉头紧锁,便要离席的样子,便说笑着走到芳儿背后,只管将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一边吩咐龟奴:“快!上窖里把那最烈的烧刀子找出两坛来!”
一边又伏在芳儿耳边小声说道:“好祖宗,再忍一时三刻吧,断不会叫你吃亏!”
芳儿疑惑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抬眼看时,却见弘昼脸上泼皮调笑之态倏忽见又转作正经,只转过头来微微的对着她笑。
她便也迷惑起来,不知道老鸨和弘昼两人在搞什么鬼。
片刻,龟奴拿了酒来,老鸨“冲锋陷阵”一番之后,阮爷、蟠爷便都已喝的高了,芳儿却明明看见那老鸨将杯中的酒都折在自己袖子里的一个机关之中,虽是调笑着,其实倒是滴酒未沾。然坐中之人,只要被她照顾到的,却是都已东倒西歪的醉死过去。
芳儿木然的坐着,见老鸨脚不沾地儿的安排龟奴将一个个醉死的嫖客抬了出去,又亲自安排了姑娘,乱完了一回头,见弘昼仍是微笑着,一粒一粒的嚼着花生米,子都亦在旁边以小杯相陪。那老鸨便笑着问道:“今日是在这里歇了,还是回去?”
弘昼撂下杯子,将一双似醉非醉眼瞟向芳儿,半天也只扔下两个字:“回去!”
老鸨眼珠子一咕噜,便一脸喜气的应承道:“好,那就带着灵儿在身边伺候吧?”
弘昼无可无不可的继续嚼着花生。
老鸨又问:“那……蒋爷?”
弘昼这才举起眼前的小杯,向子都笑道:“子都,今夜就委屈你了。”
子都只笑笑,端起杯,一扬脖,喝尽了,方站起来跟着一龟奴去了,老鸨赶着在后面叫:“叫最好的姑娘陪着……”
话没说完,见弘昼已经起身,她便忙搀着芳儿起来,跟在后头,边走边在她耳边嘱咐:“只管听贝勒的话,凡事有灵儿伺候,跟在这儿是一样的!”
说着轻轻捏捏芳儿的手,似乎另有玄机。
出了门,在一众太监的伺候下,他们三人登上两乘轿子回府,其他各人的仆人见主子留宿,便也纷纷安排在后院歇息,乱哄哄的闹了半日才散。
及至到了贝勒府,早有家丁安排好了,灵儿便扶着芳儿一路进了贝勒园内假山上的淑芳亭,弘昼这才挥手让灵儿退下。芳儿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想逃跑却又被眼前的未知所吸引、所震慑……一时之间有点儿六神无主起来。
那弘昼回到自己的地盘,却显然舒坦了很多,只管大大咧咧的坐了,晚风习习、宫灯幽幽,隔着一桌子茶馔,贝勒却在细细的观察着站在当地的芳儿。
看了半日,他才拍拍身边的凳子,笑道:“谁接你来罚站了?来!”
见芳儿未动,他便站起来,走过来,温柔的拉了她的手,笑道:“还要我亲自来请吗?”
说着笑盈盈的携了她站在亭中看风景,半晌才问:“我这里视野可好?”
靠着他宽厚的臂膀,芳儿的心早已渐渐平静,见他这样问,便幽幽的道:“这么黑的天,便是再好的视野也看不见什么。”
“非也!你在这里看风景,又岂知看风景的你不是别人眼里的风景?”
芳儿莞尔:“贝勒爷是接了芳儿来这里参禅悟道吗?”
“非也!贝勒爷今天请你帮我演场好戏!”
“演戏?即是演戏,岂不是子都的本行?又何苦来的……”
她还要再分辨,却被他突然的一个热吻掩住了嘴,她只觉得一阵眩晕,早已软软的,似乎全身的骨头都被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抽走了似的。
半天,她才从这阵强烈的眩晕中挣脱出来,只见自己仍是紧紧的抓着弘昼的衣袖,整个人紧贴在他怀里……弘昼、那个时而佻达时而深沉、时而纨绔时而正经的弘昼,此刻正低下头,用满眼的温柔看着她,只目光的刹那接触,她便又被另一阵眩晕携了去。
唤醒她的,是他温柔的道歉,他仍是温柔的望着她的眼:“芳儿,对不住了!”
像是飞在云端,风却突然停了。
她的眩晕也立即消失无踪,只剩下娇喘吁吁中一句虚弱的询问:“贝勒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弘昼微笑着携她坐下,见她指尖微凉,又体贴的倒了杯茶递在她手里,轻声说:“暖暖手。”那一刻的慈爱,倒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们。
半晌,他才叹口气笑道:“像你我这样的人,总是生来就注定了落魄一生,但凡我们行的路、说的话,都已是定局,既这样,偏又有这漫长的一生需要小心翼翼的去消耗,若一个不留神,说错了、做错了,便是豁出去自己的一身剐,又怎么忍心连累父母、连累妻儿?”
芳儿再也想不到,全天下最佻达轻狂的弘昼居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还欲再问个详细,却见一个贴身小太监一手提着衣襟,另一手挑着灯笼上来回话:“贝勒爷,三更了,看戏的也都散了,山上风大,咱也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