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匹自想着,愣愣的进来,却被一只夜猫给搅了局,惊出一声冷汗。
我却已是帮他捂被窝捂的自己都睡着了。听见响动,这才一咕噜爬起来,笑道:“今日可是太捂早了些,竟然睡着了。”
说着便红着脸下床,帮着他沏茶打水的,却见他只呆呆的想事,因又笑问:“感情是王爷又说你了吧?高高兴兴的去,回来又闷闷的。”
“左不过是那些仕途经济的话,我只听着就是,只是表哥的话里有话,我有些没听懂,想问,他竟醉了!”说着又向窗外问那小丫头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柳姐姐爱吃,和大奶奶说了我留着吃,叫人晚上送过来的,可见送来了?”
我见又提这事,便笑道:“快别提这些,只会在我们这些丫头身上用心,叫夫人听见又得说你,且让王府里的人笑话。”
我还待再说,却见他更是不乐,便笑道:“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喜欢,我便让她拿了给她孙子吃去了。”
“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倒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说到这儿,他便突然的掩了口,想必是又想起当日康熙因李煦的母亲文氏和曹寅的母亲孙氏都是自己的奶母,便将此二人培养成其放在江南的棋子,就此成就了两家在江南的声望与根基,如今一起全都烟消云散,才突然想起:并不是人人都记着乳母的好处的。我知道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便想找些高兴的事说与他听,抬头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这才想起来,因说道:“一回来就捡这些没紧要的说上半天,倒忘了今儿怡亲王府里来了人,说是弘晓来请,还特特的写了贴子来。”
少爷听见这话,才把刚才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在了脑后:“有这样重要的事偏不说?帖子呢?”
我朝桌上努努嘴,他看见便又啰嗦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搁在砚台下的帖子、样子忘记了收的,多少回了?”
我见他婆婆妈妈的,忙笑着启砚拿了出来,递在他手上,他才看了,看罢却是拿了纸,研了墨,对着一张素笺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合,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我猜度半天,竟不知道是何等大事,让我家少爷这样的费思量起来。
原来这帖子虽是以弘晓的名义写的,却是怡亲王的意思。允祥和雍正皇帝关系非同一般,在康熙朝时他们是一对难兄难弟,雍正朝则成了密迩无间的君臣。允祥深得雍正皇帝的信任和器重,跟他平时的鞠躬尽瘁不无关系,不仅是有关国家社稷的大事,即便是管理造办处这样的琐碎小事也是尽心尽力。
前日,雍正赏玩了一件呈贡上来的青花瓷瓶后,点评道:“此瓶款式好,花样、耳子不好,着另改花样、耳子,照此瓶样烧造几件”。这在别人看来就是细节末节的小事,怡亲王却知道雍正对陶瓷的莫大热情。且为着曾静大案,龙颜不悦已达数日,好容易见着点儿喜色,做臣子的怎敢不小心伺候?因此为着这二十几个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踏实觉了。
要知道还是在康熙五十一年再次废除太子之前,胤禛几乎对皇位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便自诩“天下第一闲人”,追求优游恬适、物外逍遥,因而时常以翰墨自娱。从那时起陶瓷便成了雍亲王最喜欢的东西。
他受封“和硕雍亲王”时定制的私用青花瓷印章6枚,便是镂雕云龙纹,做工异常精细,为历代所罕见。如今既然钦点了,怡亲王自然要慎重起见,多请些能符合“皇家格调”的风雅之士参详着办。为着造办处的事,少爷跟着頫老爷去过几次亲王府,十三爷已经看出少爷是深得曹寅老先生真传的,因此便留了心,常走动了。
我知道少爷于这些事上最是上心,虽不是仕途经济的正途,但能得怡亲王侧目,想来日后也是好的。少爷果然一夜辗转反侧,次日一早,早早便起身去那府里为表哥辞行。
谁知福彭走的更早,少爷便去给福晋请了安,又看了红玉,这才辞了出来,带着两个小厮往怡亲王府赶来。
怡亲王上朝还未回来,只弘昌、弘晈、弘晓三兄弟在花厅,曹霑进来正待行礼,怡亲王嫡长子弘晈便拉起他来:“常见的,跟前又没别人,还跟我们这样?来、来,给你看样东西。”
曹霑就知道必是前几日雍正所见的青花瓷瓶了,要知道这几年随着财力的恢复,民间的商业与艺术都非常活跃,尤其是制瓷工艺突飞猛进,鉴于雍正的偏好,在继承康熙朝制瓷工艺的基础上,又有了许多创新、变化和提高,不仅品种多、题材广泛、造型多样,而且原料的选择和加工也比以前更讲究。
尽管这样,挑剔的雍正还总是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青花瓷在雍正时期不是官窑的主流产品,但其质量之精美,花色品种之丰富,艺术水准之高超,都是清代其他各朝所无法比拟的。眼前的这件瓷瓶已堪称完美之作,只觉得增一分为多,减一分又恐怕少了去,还真是为难了无数制瓷大家,怡亲王自认很是了解皇上,也为如今这个瓶发了愁。
弘晈带着几人又围着八仙桌转了几圈,远观近玩都挑不出一点瑕疵,更不知该如何改进才好,雪芹在人情世故上也不甚讲究,如今也没想着自己年少,木秀于林会怎样怎样,只管观赏,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据我赏玩,如今的青花瓷,无论造型和装饰,都可以用一个‘秀’字来概括,比之前朝青花之挺拔、遒劲的风格,当今似乎更喜欢柔媚、俊秀的风格。”
弘晈听着有理,便赞道:“果然好眼力,我觉得这瓶好看,却没注意这杨柳细腰……果然雪芹之语‘卷之不盈一握,舒之其弥六合’!”
曹霑听此言,便笑道:“四爷过奖,芹之拙见若还能入几位爷的法眼,那我就斗胆再说一句。”
“哦?还有何见地?”弘晈笑道。
“听闻圣上正为曾静案苦恼,此案看似逆案,实则连着江山社稷,我大清赫赫扬扬已近百年,然天下读书人心里仍重‘满汉之分’、‘夷狄之防’,圣上正是因此不乐。”
弘晈听得此言,眉毛不觉一挑,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只笑着说道:“雪芹的意思?”
“眼前之瓶虽好,却总觉得挺拔、遒劲之风有余,江南之柔媚、俊秀不足,要知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孔子便以音乐艺术为人生修养之资、人格完成之境……眼前这瓶,似乎并不是着意于实用,而更着意于天人合一、满汉一家之意。”
一席话说得弘晈如醍醐灌顶一般,弘晓毕竟年幼几岁,听及此便笑道:“一只花瓶而已,雪芹兄竟讲出这些个大道理来,若每件事都要这样深究起来,我们岂不是连吃饭、睡觉的功夫都没了!”
雪芹正待回答,弘晈却笑说:“到底没辜负曹家在江南几十年的熏染,果然见地非同一般!改日还有些巧宗儿找你,闲了只管来找我!”
说话间,听见外面传报,说是怡亲王回来了,正带着一干幕友往花厅而来,几人便垂首等着,果然片刻间就听见笑语盈堂,怡亲王已是箭步进入花厅,也未与这几个小子打招呼,只管回身问道:“这便是皇上钦点的青花瓷瓶,诸位行家且看看,此瓶还有什么可改进之处?”
众人都是亲王府幕僚,素日常见的,因此也并不拘礼,见王爷问,便都绕着八仙桌赏玩起来。有的夸“色泽温暖,层次丰富,质地粗犷有力。”有的则说:“器型质朴、浑厚、古拙……”
允祥听着都不着要领,自己也对着这件青花瓷瓶端详起来。
弘晈见众人之言都没能解开父亲紧锁的眉头,便轻咳一声说道:“诸位先生说的都很有道理,弘晈不才,据我这些年来跟着父王办差的经验,如今圣上格调高雅,从即位以来,稳定、精细的风格就马上显现出来,如今无论在造型和装饰上,更可以用一个‘秀’字来概括,比之前朝青花之挺拔、遒劲的风格,当今似乎更喜欢柔媚、俊秀的风格。”
众人听及此,轰然叫妙,弘晈看一眼父亲,显然目有欣喜之意,紧锁的眉头也在一瞬间舒展开来,便又状了胆,更加意气风发的说道:“此瓶——小口、短颈、丰肩,腹以下似乎可以更加内敛,且如此玉璧形底,内施白釉,外壁青花装饰,若以前人诗句中意境绘之,岂不更有情致,且画意更加生动自然?”
允祥微微笑着道:“说的有点意思,只这些也都是前日几位工匠说过的,算不得你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