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和硕公主远嫁触隐痛
弘晈知道阿玛心里喜欢,只是在外人面前不肯纵他之意,又兼着他早想在父亲面前展现自己的“雄才伟略”为日后打算,因此便又正色道:“阿玛教训的是,儿子本还有些自以为然的小见识,只是不敢说。”
允祥此时心里豁然开朗,觉得儿子果然平日事事留心,堪为大用,便用赞许的眼神看着他说:“今日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便是错了,能得各位贤师指点,也是你的福气。”
弘晈早已胸有成竹,此时更故作谦虚的向屋内众人拱手环顾一圈才说:“我思量着,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一方面是阴与阳即对立又统一,一方面是易与变恒通不穷。听闻圣上近日正为曾静案苦恼,此案看似逆案,实则连着江山社稷、连着民心,我大清赫赫扬扬已近百年,然天下读书人心里仍重‘满汉之分’、‘夷狄之防’,且又四处撒播狂言悖语。我看不仅眼前这瓶,连着想连日来圣上所为,似乎并不是着意于实用,而更着意于借此技艺,传达天人合一、满汉一家之意……”
弘晈意得志满,本以为会再博个满堂彩,谁知说完了,竟然满屋子没一个人敢喘大气,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尴尬、乃至惊恐起来——枉揣圣意那可是……
他正觉得额头冒出汗来,偷眼望去,却见阿玛脸上竟然渐渐的露出笑意来,思踱了片刻,居然啪、啪、啪的鼓起掌来:“不成想弘晈竟有如此妙论,可见我日日跟在皇上身边竟成睁眼瞎了!”
弘晈听见这话,更是深不可测,只觉得额头上的汗都变得冰凉起来,原想邀功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忙躬身道:“阿玛恕罪,原是儿子胡言乱语,在各位前辈面前造次了。”
他微躬着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暗骂那害人的曹霑,胡说八道至此,真是要害死自己。
“倒也罢了,能想得这样长远,虽未必得着圣意,也难为你了,我们有别的事说,你先去吧。”允祥捋着自己的胡子,沉吟着说道。
弘晈这时如得着特赦令一般,唯唯诺诺的退出房外,刚一出了怡亲王的视线,立时转身,飞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弘昌、弘晓便也向曹霑使个眼色,三人便也辞出来,弘昌虽年岁大些,但不是嫡福晋所生,又素性懦弱不大受怡亲王喜爱,见弘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便紧着寻他。只剩弘晓与曹霑在园子里闲逛,走至一处四顾无人的游廊,沉默已久的弘晓便停下来,挺严肃的说道:“素来与雪芹兄交往,除仰慕兄只大才,亦敬畏你是个有骨头的,没想到进了王爷府,不过见着个贝勒,就这样没血性起来,若是我遇见这样的事,必要在众人面前讨个公道!”
曹霑见他脸都涨红了,反倒笑了:“谢七爷美意,可我总想着,辩有辩的道理,不辨也有不辨的道理。”
“什么叫不辨的道理?想是你家在江南久了,早就忘记了‘血性’两个字怎么写!”
曹霑想想,自己确实算不上什么有“血性”之人,只是这“血性”不是叫江南士风所染,却是拜朝廷所赐,因此便笑道:“七爷倒是听我说完了道理再论,可好?”
见弘晓不说话,他便说道:“叫我看着,若是遇着明主,我即使不辨,主子自然明白我的心意;若是遇见不明之主,即便我有办法证明这是我的主意,主子也必嫌弃我争功之态,损人不利己,又有何可辨?”
弘晓歪着头,还想找出话头,将他再顶了回去,却听回廊外的竹窗下一人赞道:“好个霑小子,果然没看错了你!”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已是快步踱了过来。虽然这些年的劳累已经让他的鬓角过早的斑白,但四十出头的男子之英俊伟岸与睿智潇洒此时却正好完美的体现在他身上。
曹霑见王爷亲自来了,忙打千儿行礼,允祥并未在意,只满眼含笑的说:“有见识的人不多见,有见识又可有度量、涵养之人更少,且你又不是为了攀附,更显得可贵了。”
“王爷谬赞,雪芹愧不敢当。”
允祥却并不说话,只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如雨后春笋般从江南那片沃土上冒出来的嫩芽,不由得从心里爱惜起来:“果然如京中盛传,说曹家唯有你得寅老先生真传,如今看来,这才华且不论,仅这胸襟便是万人所不及,他日必得重用!”
弘晓也在旁边笑道:“竟是孩儿眼拙,以为阿玛真的没看出来,只是四哥无趣的很,一字一句都是照搬……”
允祥的脸色便突然阴沉了下来,弘晓便不敢再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只怕将来必吃亏在这‘聪明’二字上……”他叹口气,沉吟着陷入回忆,半晌才笑道:“若懂得藏拙,只怕我也少些坎坷,他如今年轻气盛,倒是从我这得来的。”
正说着,只见一家丁来回:“王爷,和硕和惠公主回来了,正在门口下车。福晋让问您的话,这会子可得空?”
允祥听得这话,眼睛便亮了起来,向弘晓说道:“即你四姐姐来了,你便去好好看她,有什么要的只管和我说,我这里还有几份要紧的折子要批,看完了便立即过去!”说罢便匆匆走了。
可弘晓却并不像父亲那样高兴,原来这个和硕和惠公主是怡亲王与嫡福晋兆佳氏在康熙五十三年于圈禁生涯中生的,且这孩子生得稚嫩可爱,又喜欢笑,陪伴了允祥最落魄的岁月,及至雍正初年,便被新帝抚养宫中,封为和硕和惠公主,如今已议了婚,等明年年满十六便要下嫁喀尔喀博尔济锦氏多尔济塞布腾。
曹霑亦知,虽说满蒙一家,但塞外风俗不同,且部族情况复杂,嫁了去的公主有几个得善终的?但此为军国大事,他又不好安慰,只得辞了出来。
只是这一路上遥想着从未谋面的和硕和惠公主合婚时必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更要把骨肉家园齐抛闪”的苦况,更想着嫁与宝贝勒弘历的英琦姐姐,前儿给母亲做生日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想来,古往今来,有多少风华正茂的好女孩儿竟在这变幻莫测的江山更迭中香消玉殒?尘世中又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想及此,他便口占一句,叹道:“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殊不知,他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的念头招入膏肓了。
旁边跟着的小厮不知何意,又见他面色凄苦,倒以为在王爷家受了什么训斥,因而也不敢问。
至晚间,少爷仍觉白日之事不得释怀,便吩咐小厮于院内设一条案,只捡些素净茶果置于案上,他自己则净了手,又将衣冠整理整齐,这才焚了香,与月下恭恭敬敬的鞠躬祈祷、对月冥思起来。
半晌,他才叹一口气,幽幽道:“怪道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却怎奈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我原是见他回来便颜色不是颜色的,问了跟去的小厮,只说见了怡亲王并几个世子,也没听见说他不是,倒像是还夸奖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回来的路上就这样了。
到了晚间更是茶饭不思,只在院里焚香祷告,又怕是另有什么隐情,及至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好歹来,兼着天色已晚,如今秋凉,怕他再着了风寒,便笑着从树丛后走了出来道:“今日又不逢年过节,你这样既不僧又不道的,到底是祭奠些什么?再着了凉,可该叫老太太惦记了!”
他冷不防被我唬一跳,见我这么说,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道:“并不是祭奠什么,只是见今晚的月色很好,便想着这样的月色,或者有仙人路过,我便焚香祷告,为家人祈福或许也是好的。”
我只歪着头听他胡说完了,才问:“既然这样,又说什么‘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少爷被我抓住了错处,便脸红起来,诺诺的道:“便是这样也不用往歪处想,不过今日在怡亲王府,听见和硕公主合婚,想及英琦姐姐……一时不忍便胡说了几句,姐姐千万别去老祖宗跟前学舌!”
我也是早就听见红玉那次回来说,看见英琦悄悄的与母亲哭诉的事,我也知道那样的人家必是妻妾成群、是非成堆的,她又是那样一个省事的人,如何受得了如此不堪?但那是皇帝家事,我们这等小民哪里敢去说些不敬的话?因此便笑道:“我道什么事,若是为了宝福晋,倒是我也要上一柱香才好。”
少爷见如此,便奇怪道:“你这又是为何?”
我只不理他,自己点了香,恭恭敬敬的鞠躬祈祷道:“前儿听见宝福晋快要生了,我祈祷这过路的仙人开开眼,保佑我家宝福晋早日生一个健康壮硕的大阿哥,再给他生一群弟弟妹妹陪他,若得如此,我便年年月月点长明灯、重重的酬神!阿弥陀佛!保佑!保佑!”
说罢,又鞠了三个躬,这才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入香炉。
少爷被我这一搅,便也笑了:“偏是刚才才说我既不僧又不道的,如今你这倒好,便是有菩萨路过,也被你吓跑了。”
“要我说,倒是你那些文邹邹的话才把神仙吓跑了的,谁知道路过的是个什么神仙,一定读过那些什么子曰诗云的么?倒是我们这些女人整日烧香拜佛,说的不都是这些?要我说,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等个十天半个月就知道过路的神仙究竟有没有被我吓跑、有没有应了我的祈祷了!”
说着,我便连哄带骗的把他拉进了屋里,又倒上热热的茶递在他手中,又说了会子闲话,这才哄得他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