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节礼暗藏七步之诗
帝国无情而冷酷的“明天”对于另一些人，则是飞黄腾达以邀圣宠的的大好机会。
曹頫经历了少年得志与官场起伏，早已把胆都吓破了，这次的万寿节礼可真真儿的要想破了他的脑袋。早几个月他便已四处打听，听得怡亲王以珐琅新艺进呈，便道：“真是又得体、又喜庆，皇上必是喜欢的，偏我又没这样对圣心之物……”
过了几日，便又打听得宫廷画师郎世宁，已完成了近8米长的巨幅长卷《百骏图》，便托了关系上这位意大利人的画室去瞧画儿，果然见画中马匹人物、树木、土坡皆应用了西洋画法，使物象极富立体感；而松针、树皮、草叶等的墨线勾勒，石块土坡的皴擦等仍含有中国传统手法，即使是马匹及树干上的阴影表现，也是以中国传统的渲染方法来完成，真可以称得上是绝世之作，且这郎世宁深谙帝心，竟还请了宝贝勒弘历在画上题写了“神品”及“郎卿画马非画马，凭仗秃笔写胸臆”等语句，绕着弯儿非常含蓄的拍了皇上马屁，真乃人精也！
曹頫回到府中，便也四处打探，立意要寻个稀罕之物向雍正表白表白。只这雍正极细腻之人，想对他的胃口又何其容易！几个月下来，东西没少折腾、银子没少填补，竟是全无能让自家看过便能踏实睡觉之物，眼见着自己人都干瘦起来，真是比挨鞭子、带枷锁还更令人感到折磨异常！
弘昼与他的想法不同，但在万寿节礼这件事上，也是颇废思量——因为这礼不仅是给皇阿玛看的，更是给弘历看的，这日一早，王善保便来到弘昼的小书房外候着了，五爷交代的“大事儿”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自然喜滋滋的来复命。
弘昼本在后头跟芳儿、灵儿吃着早饭，说也奇怪，他们的关系倒像是一家人一样，仿佛大小儿就是这么长大的似的，如今听见王善保来了，弘昼便笑着：“难怪昨晚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果然是这小子来了，你们慢慢吃，我要先会会他去！”
芳儿知道这是又有大事了，他这个人，再大的事也是放在心里不肯说的。
弘昼来了书房，看也不看王善保，只管往里走，王善保也不打千儿行礼，只管跟着。弘昼到了屋里，把门一关，这才放下刚才无所谓的架势，转身问道：“可打探清楚了，老四是什么意思？”
“爷，我不但打探清楚了，还混进去瞧了一眼……”
“别说那没用的，到底是什么？”
“我就听人说这个东西叫‘禹贡九鼎’，只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有什么讲头，便跟着那起采办的人混了几日，才听说这个东西大有讲头……”
这厮在外头混久了，便有些个受不住，话痨的厉害，弘昼也不见怪，只笑着说：“那自然，皇帝有‘九五之尊’之称，有‘九’字的吉言，本就代表吉庆祥瑞，鼎者，国之神器也！且落在‘禹定九州’这四个字上，正是阿玛最殚精竭虑之处，好个老四，果然知道投阿玛所好！”
“爷早就清楚了，早知道我十天前就回来了……这里面的讲头我花了五十两银子才问出来！”王善保还在贫着，弘昼顺手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看都没看就扔给了王善保，自己却已经大步朝外走去——他知道了弘历的心思，弘历也必盯着他呢！他这个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哥哥既然毫不忌讳表达问鼎中原之志，他的心里便也有了应对之策。
过了半月有余，这天弘昼正在书房练字，抬眼看见灵儿挽袖磨墨，芳儿低头抚琴，心中大喜，便在纸上写下“红袖添香、岁月静好”几个大字，正待让芳儿过来赏玩，听见小厮来报，说皇上上谕内阁：“朕今年五十，已有谕旨，不行庆贺礼。昨杨名时，南天祥奏折，俱称今年进京祝万寿。朕思圣祖仁皇帝久道化成，圣德神功，际天幡地，当年五时圣寿之时，尚未允行庆贺之礼。朕临御以来，虽时时有励精图治，又安海宇之心。而实在善政善教可以造福于社稷苍生者，何事堪为自信，正当相交儆勉，期于有成，又安可为此粉饰之事，以滋烦扰乎？外任诸臣俱不必具本奏请进京，只照常年之例行。若有因地方事务应来京陛见者，朕自另降谕旨。其各省民等，若有欲来京庆祝者，着地方官切止之。再各省地方若有指称万寿，建立经坛，或聚集梨园，喧哗糜费者，此皆生事不安分之徒，诱惑愚人希图财利，尤宜严禁。倘有司不行禁止，经朕访闻，定照欺罔之律治罪。”
弘昼听罢笑笑：“早知道必是这样，这也没什么，倒是你提醒了我，把昨儿来的寿礼端上来，也给两位姑娘赏玩赏玩，便该送去了。”
灵儿早听得帝都之内人人皆为万寿节之事忙乱，只不见眼前这位皇帝的亲儿子着慌，今日听见他已经备下节礼，便很好奇：“平日里并不见贝勒去搜罗新奇之物，原来是早有准备，该早些拿出来赏我们看一眼才是！”
正说着，一白净小太监已是恭恭敬敬的捧着一对儿“珊瑚红地洋彩大盘”进来，小心翼翼的搁在桌子上，芳儿便停了琴声，也上来观看。
果见一对儿红盘鲜亮、喜庆，釉质莹润如玉，白胜霜雪，外壁涂饰珊瑚红彩，妍丽匀净，留白装饰出三十二只蝙蝠飞翔其上，蝙蝠绘制巧妙，以墨彩勾勒其形，稍加渲染而成，在红地映衬下立体感强烈。盘内中心处则装饰矾红团寿纹，围饰九只蝙蝠，布局极为空灵，依法衬托出蝙蝠生动活泼之态。
她正准备夸赞，没想到灵儿却已经噘着嘴说道：“不好玩，不好玩，不过是一对儿盘子，我过个生日得的礼物也比这个新巧些！”
弘昼并不生气，只笑着问道：“那灵儿说说，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才好？”
“我见西洋自鸣钟最好，滴答滴答作响，还会跑出来一个会说会叫的鸟，最是好玩！”
芳儿一听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说皇帝家这种东西已经多的放不下了，便是皇帝也喜欢那种会说会叫的鸟，也不敢在万寿节拿出来啊！”
灵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那为什么呢？我还想过生日的时候管贝勒要一个来呢！”
弘昼一听就乐了：“这个简单，别说一个，便是一对儿也行，只要你不忌讳我便送你两个‘终’！”
灵儿这才听懂，也哈哈大笑起来：“还好只是玩话，要是让外头的人听见，便掉了脑袋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说着便也俯身仔细看这瓷盘，见蝙蝠画的十分可爱，数十只蝙蝠竟无一相重复者，皆姿态各异，矫健灵秀，写实生动，呼之欲来。就伸手细细的数来，半天才说：“咦，这一数才发现这盘子好玩，福寿、福寿，做生日自是好的，只是这工匠太粗心了些，两只盘子竟做的有些不太一样，皇上那样细心，万一看出来了，又说你偷懒可怎么好？”
弘昼听了，只笑而不答，眼含微笑的看着芳儿。
芳儿并不理他，只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这对精致异常的寿礼，半天才说：“古人言：‘知天命者，知己为天所命，非虚生也’，且皇帝最喜欢祥瑞，这两件瓷器的主题和寓意便为‘福’与‘寿’，设计秀雅而不俗。”
弘昼见自己的得意之作果然遇见个懂得之人，便觉得心里的痒痒肉又被芳儿挠着了，笑道：“那你道说说究竟是怎样的‘雅而不俗’？”
“小时候便听祖父说过，当今之许多工艺品往往是寓意显凸而画意不足，予人以附会牵强之感，而眼前这两件画笔逸丽清新，构图别具一格，将两者巧妙融汇于一体，令人欣赏画意之际顿悟其中蕴意。这才更加有趣！”
“芳儿姐姐果然是他们说的‘巨眼英雄’，究竟从这两个破盘子里能看出什么寓意来？”灵儿见他两个说的起劲，自己却全看不出这与王府平日吃饭用的家伙有多大区别，更别谈什么寓意了。
芳儿却不说，也只拿一双含笑眼望向弘昼，弘昼竟被这一眼看得一阵眩晕，稍定了定神才勉强笑道：“你看的对不对还未可知，不过你要愿意就说来听听，省的整日被灵儿这冤魂缠着，岂不省事？”
“那——贝勒便恕我冒昧了：要我说，贝勒定制这两只盘子，便是想向当今皇上说一句你早已想说又不便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什么话？姐姐快说吧，别再卖关子了！”
“这话便是‘和而不同’，大凡雅器成对者，最忌讳重复一致，便如当今的宝贝勒与和贝勒一样……”
弘昼听至此，眼睛已是一亮，但却又在心里把这份欣喜暗暗的压了下去，只面不改色的说道：“有点意思，你且说下去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芳儿笑着指着双盘说道：“你看如今这双盘，其实并不是做的不像，而是故意显出既相似又不同来，虽风格一致相同，但纹饰布局略有变化，然而整体装饰风格又高度协调一致……不但达到宋人致雅之境，且还含着一句古诗。”
“什么诗？一个字都没有啊，我怎么看不出来？”灵儿趴到近前细看，瞧不出究竟，又退后一步远观，仍是不得要领。
芳儿拉了她来，笑道：“不是这样看的，这样看下去只怕揉碎了也未必有用，跟了和贝勒这么久，就没学会‘不着痕迹’这四个字吗？”
“跟你们俩真不好玩，打了这半天的闷葫芦，还是藏着掖着的不肯告诉我！哦，我知道了，看你们两挤眉弄眼的，必是故弄玄虚故意戏弄我呢，不和你们两个打这闷罐子玩了！”说着，灵儿竟转身跑了。
剩下弘昼和芳儿两人，仍像是顶尖高手华山论剑一般，只抵着一口气，仿佛须臾之间便可一招制敌似的。半晌儿，芳儿才笑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哈哈哈哈！弘昼一阵狂笑，脸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不过是早先听皇阿玛说过‘重复对称，已失宋人之雅，沦为俗物’之类的话，因此记在心上，若你这样说两只圆盘就是我跟弘历，他们做九只鼎送给皇阿玛的，岂不成了讽刺当年‘九子夺嫡’了？”
芳儿见如此，便也笑着略略屈膝行礼道：“原是玩话，让贝勒这么一比，倒成了杀头的罪了。”自此，两人放下这个话头，再也不提，只是心里已知：对方便是这样一个能真正读懂自己心意的人，从此在心里更加多了一份郑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