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落红成阵红玉归去
愉快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人们都说人生在世短短几十朝,拼是一世,混也是一世。只是经历的过程不同则必然结果迥异:拼尽全力的人生必然遭遇阻力,虽有疲惫,也必然会有成功的喜悦、丰硕的成果。而混沌的生活,虽则比较平淡,但的寻常日子、平坦的道路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如果没有过激情、没有过痛彻心扉的经历,芳儿是能够幸福的吧?
但是现在不能了,幸福是一种混沌,是一种朦胧,当一切都清楚了起来,幸福就已经离她而去了。
这日春倦懒散,谁想静谧中便自生烦恼,忽觉得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忽然想起霑哥哥那里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霑哥哥读过那样多的书,见了这些书,还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一般,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园中桃花早已开成花海。芳儿上霑哥哥那里搜罗了半天,借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水边在桃花底下挑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早就听说这《会真记》是唐人元稹的代表之作,讲的是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悲剧故事,文笔优美,刻画细致,为唐人传奇中之名篇。
读来果然唇齿留香,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的故事便是由此书而来,想到这里,又不禁想起子都月下吟唱,果然如神界仙曲……想到这儿,月下弘昼那如雕刻般的侧影又出现在她眼前,刺的她心痛。
更想及书里张生既与莺莺海誓山盟,同荐枕席,在莺莺者情脉脉,意绵绵时,而张生弃之,竟还自辩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芳儿的泪伴着落花如雨,心里暗道:“张生的话真是一派胡言,大凡男女薄幸,所在常有。男人变节,女子改志,是常有的事。始乱终弃,走就好了。又何必骂情人为妖孽,比之妲己、褒姒?也不必‘补过’,即便内心有疚,不提便罢了,又何必画蛇添足,又在这情伤上再撒一把盐?”
正拿出帕子来擦泪,却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飘飘洒洒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她竟不忍动了,生怕将这柔嫩的花瓣掉在污泥之中,如自己一般再也没有灿烂开放的机会。
正呆想着,忽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芳儿一回头,却是霑哥哥已从学里回来,也袖着一本闲书来了,偏又在那书皮子上贴了一张四书的封皮,眼见着这个爱哥哥还是这样憨顽,她又不禁莞尔。
霑哥儿见她痴痴的,又哭又笑,也知必是书的缘故,便过来帮她将身上的落英抖将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了,又教芳儿学他那样用衣襟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看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流出园外他才放心一笑,正要问她究竟看了什么内容如此的伤身,却又听见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又不叫上我!”
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红玉来了,偏偏还肩上担着个小花锄,锄上挂着个小花囊,手内拿着把小花帚,霑哥儿便笑道:“可是‘心想事成’了,我正说这地下还有许多花瓣,给人白践踏了可惜,又不知有什么法子,可巧你就来了,还带着这些……”
芳儿心里暗笑:“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心有灵犀’了么?可惜‘落红成阵’中如花美眷,却不知将来飘零何处!”
只是心里想着,却不忍破坏眼前美景,便只微微笑着,看着霑哥哥接过红玉肩头的小花锄,一边笑说:“好,好,咱们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又干净、又漂亮,也不辜负这桃花的娇艳。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红玉却笑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芳儿笑着接话说:“我原是怕这些花瓣落在泥里,给你践踏,如今你来了,却要将它们埋在土里,还说‘干净’?”
红玉听了这话,便不急动手,只笑着说:“姐姐只觉得泥土肮脏,却不知这才是最干净的,是落花最好的去处,你这么聪明又岂不知‘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道理?”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果然世人以为最肮脏的地方,也许竟是最干净的了。”芳儿想着自己在“春福堂”这些年,虽是世人眼里最肮脏、低贱之人,世人又那里知道即便是这样的人,心里才是最干净的呢?
霑哥儿与红玉却没注意她又神游了去,只顾低头扫那落英,忽听红玉问道:“袖子里藏的什么书?”
霑哥儿见问,头也不抬,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
红玉笑道:“芳儿姐姐你快看,她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
霑哥儿这才笑着求饶道:“好妹妹,若论你们,我是不怕的。之事你们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们要是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红玉把花具放下,芳儿也凑了过来,接书来细瞧,却正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芳儿早听子都唱过千回,自然知道王实甫改编的《西厢记》,美虽美也,却把崔张二人的分手改写成终成眷属。
如今看来,这又岂是生活的真面目,活在这世上,想要终成眷属又是何其难也!想着,她便一人默默沿着水边走去,霑哥儿、红玉却全没主意,只两人凑着头,将那书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已将那十六出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霑哥先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
红玉从遐思中回过神来,笑道:“果然有趣。”
霑哥儿一时不防说溜了嘴,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红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表哥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上,竟眼圈儿都红了,转身就走。
霑哥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王八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说的红玉早就绷不住,嗤的一声笑了,一面笑道:“一提起舅母就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
两人正说闹着,全忘了芳儿还在远处看着,霑哥儿正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红玉还在笑着狡辩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这时远远见雪雁走来,神色不是神色的,看见她们还欲打扫一地落英,便说道:“哪里也找不到小姐,原来摸在这里来。福晋着急找小姐,我听见说是谁身上不好之类的事,着急的很呢,姑娘快跟我去吧。
红玉甚觉扫兴,叹道:“又是哪个不相干的,叫我去做什么?”便将花扫一丢,径自走了,雪雁也顾不上帮小姐收拾这些没紧要的东西,一转身便也跟走了,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一次生离死别——而我们竟然都没有道别,甚至连远远的目送她的背影都没有,就这样任凭她消失在一片落红成阵之中。
这里红玉去了,霑哥儿自己便闷闷的。正欲回房,才想起来芳儿原在一处玩耍,怎看了个书,竟将她忘了,便满园里四处寻找,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霑哥儿便知是王府养的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他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霑哥儿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