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生死间苦情难逃
他正在这里呆想,忽然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胡思乱想之下,竟未注意到,梨香院的另一侧却是芳儿在那里站着,正侧耳倾听墙内一个稚嫩的女声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芳儿听了,不觉心动神摇。又想起子都月下之态,与弘昼醉心之景。及至再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宋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正是眼前之情景,心中之痛楚?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痛神痴,眼中落泪,心中叹道:“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却是霑哥哥站在她背后笑呢,直到她转过身来,才看见这泪痕满面,便楞在了当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芳儿立刻换上一副笑容,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好好的,又来吓我做什么,我正听她唱的有趣,竟是比子都的唱功另有一番意思。”
霑哥儿如今常与这些王公贵族、八旗世子们结交,于这些王府优伶自然也都是熟悉的,芳儿与弘昼之事他原是知道的,央了表哥把芳儿接来散心,却全不见芳儿与此有关的样子,自己倒也不便劝了,今日见芳儿说起,便也不再隐瞒,直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原是怕你在‘春福堂’行动不便,又怕没了贝勒的靠山,那老鸨为难你,这才求平郡王爷接你来散心,谁知你人前一点儿不着边际,只偷偷的在这里迎风落泪,若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芳儿还待强撑,便说道:“原是没有哭的,只是这辞藻、这景色,一时触动,哪儿就那么娇贵了去?”
霑哥儿却不信她:“你来了这几个月,我一直细心看着,原以为你是真的没当回事儿,谁知看你的神情竟是伤透了心……”
“想来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又有谁都能顺心满意了呢?便是英琦姐姐那样,又能如何?反而是我与贝勒曾两情相悦、两心相许来得更干净、纯粹一些,这一生竟还是因为去了那样的地方,才能说我想说,做我想做,真要一辈子在那深宅大院锦衣玉食,我又何来知道天有多高、人情有多淡薄?”
曹霑这才发现,眼前的小表妹早已不是当年摸样,这一番经历虽这样无声了结,却已将她锻造成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了。可想来终是心有不忍,便怜惜的问道:“妹妹可曾想过将来?”
“将来?”芳儿淡淡一笑:“若没有老太太、太太和这一大家子的人,我倒想杀了狗皇帝,为我李家两百多条性命报仇,可如今,就只能好好活着,每天烧香拜佛祈求我的亲人们能幸福,除此之外,又能怎样?”
“报仇?”少爷正被唬的一跳,准备细问,我却远远的来了。芳儿看见便远远招手,少爷也只好掩住口不再问下去。
“叫我一顿好找,找他总找不着。原来你们两个坐在这儿听曲儿……老太太让你们去,说是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我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芳儿的手,去老太太那里品茶。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连接两院之间的小门,却是从我们这一走便关上了。
我们品尝新茶的当儿,福晋正在教训自己的红玉:“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红玉左右看看,却并不像有谁急病,着急要见谁的样子,且母亲又说出这一大篇的话来,心里暗自纳罕,便撒娇道:“惟有妈,说话就拉上我。园子里好好的赏着花,又着急的叫回来说这些没紧要的事!”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说:“咱们不说这个罢。”
曹福晋用手摩弄着红玉,叹道:“眼见你这么快长大,有多少烦恼的事幸亏你还能开开我的心,若得你长长久久在身边,该有多少愁能不散的。”
红玉听说,也红了眼睛叹道:“那母亲就别叫我参加什么选秀了,就托人报个残疾多病,不宜参选可好?”
福晋无奈笑道:“可是这孩子又说疯话,如今这个家里,就是为你发愁,哪一个母亲不想女儿好呢?只是你哥哥现在朝里袭着官爵,又是皇帝宠臣,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选不上自是咱们的福气,若敢做这样的手脚,那岂是玩的?只是如今……”
“如今怎么?”红玉抬头问道。
“如今刚从宫里传出消息……”福晋说至此,便向丫鬟婆子们挥手,都遣了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刚传出消息说是皇帝暴病,看着眼前的形势很不好呢,你哥哥刚去宫外侯着,只怕这万一……”
红玉听了却是眼睛一亮,心说:“天助我也!”嘴上却说:“母亲的意思是说我不用去选了?岂不是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母亲?”
“傻孩子,今年不选明年还是一样要选,旗籍女子那有未选先嫁的?只是今年选与明年选便大有不同,若是新帝登基,以咱们家的地位、你的才情,要受宠也是不难……”
福晋还在遐思,红玉已是着急的蹦了起来:“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以咱们家的荣宠,至于要送我去那见不得认定地方受苦吗?我是横了心的,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贝勒,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也不能从命!或是我这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说者,红玉便往外跑,福晋赶紧起身抓她,却哪里还抓的着?只得喊了秋纹、雪雁好生看着。女儿的心意她又岂能不知,只是近在天子脚下,这砍头的罪可不得不防——她一方面安排下人自此好好看着小姐,一边吩咐管家去那边院里向母亲请示,只说最近宫内传出大事,唯恐下人们借机偷懒并乱传闲话等事,想商量着先将连接两院的小门关了。
李老太太何等精明之人,且她也早已看出不妥,虽然原来就预备着红玉若落选,便要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只是如今差着最后一哆嗦,自然也怕前功尽弃,因此便笑向管家说道:“福晋想的极是,且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人老了,事情一多便也忘了说,如今便照着这么做!”
曹福晋这里正一团忙乱,宫里此时也不可开交——雍正皇帝刚当了七年皇上,结果这一场大病竟来得如此凶险,刚过了五十大寿,人就差点死过去,不能不说是一场飞来横祸。不过好在太医院救治及时,至晚间,说是一副药下去,已是大有起色,竟能进食些稀粥了,皇后听得院内还有众多大臣在伺候着,便传出话来,让大家且先回去。
福彭回至府中,也已半夜,见母亲还在等着自己,便知所为何事,忙将自己知道的情形叙述一遍,虽不得要领,但也只得悉心安慰母亲一番。
其后,接连半月,雍正皆卧病在床,虽屡经调养,却仍是“间日时发寒热,饮食不似平时,夜间不能熟寝……”如此症状,一直托至雍正九年方慢慢止住。
这天,雍正刚能在搀扶下坐起,喝了两口药,便想到:“我这才当了七年皇上就要死了,这可不行,还有多少大事未办,还有多少原想政务处理平顺了再做之事,如今看来都要提上日程才好。想起此,便马上致书心腹,要他们务必查遍天下名医、道士和精于修炼之人,速速送入宫中。
皇后乌拉那拉氏见雍正这样,心中亦喜亦悲——喜的是天子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悲的却是他依旧求仙问道,全不知过些人间生活,这可如何是好?
雍正艰难的写了那求名医道士的折子,一抬眼看见皇后满眼含泪的看着自己,心里也觉得酸楚,便笑道:“朕这病叫皇后担心了,如今觉得心里好些,就是食之无味、又兼着也不能昧,倒常想起来咱们小时候的事。”
皇后见如此说,更是落下泪来:“皇上自小便是操心的性子,如今这么大摊子事儿,又岂是一时半刻做的完的?便多交给十三弟他们几个为皇上分忧吧……”
雍正笑着示意皇后来自己塌边坐下,指着那折子说:“皇后放心,如今正是托付他们帮我找些好医生来瞧病,等调养好了,还有多少好日子要陪皇后去消磨呢。”
“若是真能这样,臣妾就放心了,后天便是原定相看秀女的日子,皇上的意思要不要往后挪挪?”
“这种事有皇后料理朕很是放心。”雍正并没有拖延相看秀女的意思——这稍纵即逝的生命里还有多少美好的事没来得及去享受啊,还有多少好日子等自己过呢,登基七年来,怎么就没在子嗣龙裔这件大事上多用点儿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