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苏即去，一班女眷越发喜乐，福晋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又命兄弟姊妹们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老太太又与我家夫人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只歪在靠枕上听曲儿，福彭便又出去与子侄们饮酒。霑哥儿、雲姐儿并红玉则一人拿一小杯，走至亭边，仰头看看大多数灯谜都已猜过，却仍觉还未尽兴，因此霑哥儿说道：“不如我们再做赏月诗如何？”
雲姐儿一听，就推说已经累了，红玉也笑：“那日在英琦姐姐家作诗是有趣，若人多了，联句更好，只是我家人少，没人家那么热闹、有趣。”
一席话又勾起了霑哥儿的相思之病，因说道：“当日，我们在南边儿的时候，逢年过节也是极热闹的，除过我家的兄弟姐妹，并李家的蓉姐姐、芳妹妹等人，具是爱作诗的，芙妹还画得一手好画儿，只可惜……”
说到这，霑哥儿神色黯淡了起来。我知道他这又是想到了雍正元年李家获罪的事，那次恰由年羹尧将军查办，除了押解进京的十五人，李家余下两百多人都赐予年家为奴。还不知同样的月亮底下，当年一起吟诗作画的姊妹们都飘零到了哪里。
红玉小姐却是全不知道这些内情，听他说到李家，便问：“可是当年与你家一样接驾过四次的那个？”
康熙年间，曹寅、李煦都曾四次接驾，霑哥儿虽未见过当时盛景，但家下人等谁不是茶余饭后就添油加醋的炫耀一番？从小耳濡目染，不仅将他家在江宁织府接驾的典故说的一清二楚，就连祖父以巡盐御史的身份到扬州接驾的事儿，也说的恍如亲眼目睹一般。
间或又提起蓉姐姐、芳妹、芙妹等人，一时说的兴起，突然听得已是漏下四鼓，回头看时才知道老太太早已回去休息了，只福晋和嫂子两人执手共话，见天色已晚，因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遂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
红玉还未尽兴，兼又听见李家“坏事儿”之语，还欲问个仔细，见众人散去，也只好作罢。
霑哥儿自提起李家来，心下也是不快。回至屋中，总还是睡意全无，只嘱咐我们先各自休息，他再看会子书就睡，我放心不下，一夜起来几次，端茶倒水，无非想督促着少爷早点歇息，哪知直到东方发白，他才放下刚才福彭少爷给的玩物，在纸上写下：“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底下似乎还有，但早已被揉烂撕碎，再也找不出。我想那底下的只怕更是晦气，因此也不提，只管看着门儿，不让别人来打扰，自己拿着少爷刚写的字儿发呆。
我读着那意思，似乎是将那福彭少爷今日之荣耀与自己祖父当日之风光相比。我自进了曹家的门就听说霑哥儿的祖父曹寅老爷子年少时是康熙的伴读，十七岁时就当上康熙大帝的侍卫，深得康熙大帝赏识，与今日之福彭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如今家道没落，夫人虽不忍把女儿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受罪，但因着自家本就受着八旗之制，女儿家长到13岁，是必须参加了选秀之后，才可以自行婚嫁的，如今，她这里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由着自己谈婚论嫁也未必找的到一门好亲事，若讨得皇帝喜欢，像自己的小姑子一样，给指婚给铁帽子王做个福晋那是最好的，但万一被皇上自己看上了呢？
这虽是万世修来的福分，但皇上已年近五十，又一味的修仙练道，只怕也未必能在**用心、用情，一个十几岁的姐儿送进那地方……哎！不想也罢，近日总觉得夫人动不动就在发呆，只怕也是无法可想吧。当然全家人都更希望霑哥儿能从科第出身，重振家风，方可不负先帝之恩。
想及此，又想起自打9岁那年进入曹家，就深得太太赏识，一直作为少爷的伴读丫鬟陪在他身边，南边的江宁织造府经过曹家几代经营，不仅是督办皇家织造事务与监察江南吏治民情、笼络江南士子于一体的特殊机构，也是个风景秀丽、四处是亭台楼阁、门栏窗隔、水磨裙墙、白石台矶和羊肠小径共同勾勒出的秀丽园林，多年后，这片园子辗转落入大才子袁枚手中，并成为“随园”之后，袁枚在自己的《随园诗话》中亦有如下记载：随园四面无墙，以山势高低，难加砖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听其往来，全无遮拦。惟绿净轩环房二十三间，非相识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诗句作联云：“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这句诗，倒是说尽了我们当日在园中无忧无虑、赏花游玩的神仙般的生活。
那时候，李家的芳妹妹与我最好，她虽自小父母双亡，由舅舅家养着，但毕竟不如亲爹娘知冷知热，正是这样，她与我这个自小儿被卖于人家为俾的人又多了一份相知相怜，再则我们年龄相仿，老太太又喜欢她性格爽朗，因此常接她在曹府住着，小时候我们常同榻共枕，无话不说。
那时候霑哥儿年纪也小，因此他两个又常在老太太屋里住着，深得老太太的喜欢。只是这李家小姐也太命苦了些，只过得几年舒心日子，家里就坏了事儿，虽来京路上死了的5个都是她舅舅家的，但听说他们家两百多口都被发与年羹尧为奴，以那暴发户的脾性，又怎会善待李家的人？
想及此，我也不禁感伤落泪。
这日，公子直睡到午后才醒，一起来忙到夫人跟前请安，却见一位家人正送了信来，夫人兴头正好，高兴的招呼道：“天佑，你二叔来信了，快拆来读给娘听听。”
公子恭恭敬敬的拿过信来，站在夫人身边，略看了看，却迟迟未读。
“怎么天佑？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这……二叔信里说，今年由他负责操办的缎匹衣料质量‘粗糙轻薄’，受到皇上责罚并罚俸一年，连着之前亏空之事，龙颜不悦……”
夫人轻声叹气道：“自打李家坏事，你二叔多年谨慎，断不敢做‘粗糙轻薄’之事，总还是亏空之事未了，只是这么大的亏空，即便我曹家砸锅卖铁亦断断还不出来的，谁料当日繁华胜景，竟成今日之祸。”
说着，她抬头看着儿子，无限怜爱的说：“只是可怜了我这两个孩儿！”
少爷还欲说些宽慰之语，夫人却起身笑道：“这些事儿，我们孤儿寡母也管不了这许多，跟我去后面看看你雲姐姐可好？”
我在旁边看着，夫人虽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含泪。知道她这是心疼孩儿，还不知自己内心有多煎熬。
此后，夫人暗暗托王府与曹家说情等事，具未让儿女们知道，少爷小姐依然常去王府及富察氏府中走动，游园赏雪，雲姐儿更多一样学习宫中礼仪的事儿，日子倒也表面平静的过着。
至雍正五年十二月，传出曹家尚未清偿亏空且暗移家产之事，因而激怒皇帝，下旨抄家。一时之间，曹府天翻地覆，又听闻由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奏报细查曹房地产及家人情形，讵料曹家一身萧然，“封其家赀，止银数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而已，上闻之恻然”。于是上命携眷进京……消息传入夫人耳中，已时近除夕。
许是心内早有预料，夫人亦早有安排，于是早早去王府请辞，以免继续在此居住拖累王府。雍正六年初，夫人带少爷小姐并少数几个家人住进皇上指定的蒜市口十七间半，数日之后，二老爷亦携眷进京，惶惶然等待处罚。
与李家的抄家、流放、最后冻死在打牲乌拉相比，曹家的“拨房居住”已算优遇，曹家自然感谢皇恩不尽。二老爷每日不敢懈怠，主动去领罚，留在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也都学着操持家计，一家人勉强度日。
这天，我见少爷难得的找出笔墨，在一张破纸上写下：“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等字。
我亦不知道此事可有何不妥，因问：“不知道这样写可有不妥，哪天咱们这十七间半也被抄了，这些话不妨碍吗？
公子笑道：“傻丫头，这些有什么妨碍，说的都是些实话，也是人情事理，前人的书里多了，若要这些文字都要杀要砍，岂不世上再无书可读了？姐姐你放心，我写的这些自然要收好的，霑虽不能为家人分忧，再不会带累长辈的，你安心去帮母亲吧，我这就去看看二叔。”
几天之后又传来李煦再次获罪的消息，最后是免死发往乌拉（今黑龙江中部）。1729年雍正七年二月没于流所，时年七十五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