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儿早几天便觉得心中慌慌的,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如今看周遭这情境,像是他们这一劫万难逃脱之态,想想自己一生如此悲苦,自是更比别人知道“悲苦”两字的含义,更加不忍心看见如此悲欢离合。
从霑哥哥的书斋出来,她便痴痴呆呆的,只管闷头往前走去。转过一个墙角,却正撞在一个急性的丫头身上,那丫头见撞着人,也忙停下,见是芳儿,便也不太在意,只曲腿浅浅的行个礼,便又往前赶路。
芳儿却看得真切——这不是王府里的秋纹?原是福晋的贴身丫头,后来曾拨过来服侍过刚刚来京的曹家母子,最是伶俐的,因此如今回去便做了红玉的贴身丫鬟。看她如此慌慌张张的,必是红玉那里出了什么事,便也没多说,只管远远的跟在秋纹身后往老太太的大屋而来。
李老太太如今刚歇了午觉起来,正因家中大大小小不如意之事发闷,却听丫鬟说:“王府的丫鬟来回话。”
李老太太缓缓地抬起头——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年迈了,那么一点点路不从心之感,像一只八爪的蜘蛛一样,阴险而缓慢的爬上她的心头,只悄悄的布下一张网,准备着对她的一击即中。
而此时她还顾不得那么多,只得强撑起来,笑道:“叫她来。”
秋纹轻轻的走进来,迎着老太太慈祥的目光,微微屈膝行礼道:“福晋说有句话想私下里问老太太一声,这几天又不得空,便叫奴才来了。”说罢,便那眼风扫一下屋内众婆子丫鬟,老太太见状忙遣散了众人,等人一离去,秋纹立刻收了脸上的微笑,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福晋求老太太得空就上我们那儿去看一眼红玉,如今若得不着老太太一句话,只怕王府要出大乱子了!”
老太太心头咚咚乱跳,只颤声喊道:“好孩子,站起来说话——上我边儿上来,细细的说!”
秋纹赶紧起身,走到老太太脚踏子旁边,便又挺身跪下,略平静了一下自己,这才说道:“原是伺候着红玉小姐选秀之事,只是这两天不知道小姐究竟得了什么病,竟是三四天水米没沾牙,福晋着急的没法,说如今必是老太太去看看,才可以压的住……”
“哎!我那可怜的玉儿啊!”听到这里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自打秋纹出现在这间屋里,她就已经想到是何时了,如今听福晋亦这样说,更加是确信无疑,且既然连着王府的命运,便是连着曹家的命运,她岂能坐视不管的?因此说道:“好孩子,起来吧,我这里找一样东西带过去,你先去回话吧。”
秋纹答应着起身,又赶忙去了。
芳儿仍远远的跟着她,及至小门那里,见秋纹从腰里寻出那把开门的钥匙,她才闪身出来,笑道:“秋纹姐姐多日不见,我正想要去福晋处请安,可巧碰见姐姐!”说着便要跟着过王府去。
秋纹犹豫着说:“芳小姐要来,原不该拦着,可这是福晋亲自交代的,务必看管好门禁。”
芳儿一听这话,便拉着秋纹的手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芳儿如今便是为福晋分忧的,万万不会叫姐姐落了不是。”
秋纹正被这几日的事搅扰的晕头转向,见每人说话都是这样玄机颇深,只好无奈的携了芳儿往福晋这里来复命。
福晋等得焦躁,见秋纹又带了个芳儿来,更是满腹狐疑,不明白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秋纹只得贴着福晋的耳根回了老太太的话,便转身出去了,只留福晋与芳儿两人,仍不放心,便又掏出帕子铺在地上,索性坐在台阶上给福晋看着门。
秋纹一走,芳儿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惊的福晋也是赶忙起身搀扶,芳儿只流着泪不肯起来,哭道:“福晋,求你让我替了红玉去吧!”
福晋听是这话,更是肝肠寸断,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的儿,难为你以身犯险,成全我的玉儿,可欺君是死罪……便不提这一层,我也不会让你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遭罪!”
芳儿哭道:“求舅妈成全——我跟玉妹妹不同,我活着早已跟死没什么区别,若不是为着老太太千秋,芳儿几年前便已一心寻死,谁知沦落在那样地方,竟未死成,幸得王爷百般照顾,才苟延残喘至今,若舅妈成全,能让老太太再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芳儿便是死,也能笑着去了!”
福晋听此言,早就耐受不住,只搂着芳儿呜呜的哭道:“我苦命的儿啊,老天怎么这样不公,竟让你这样好的孩子受这些苦……如今自己苦着却不肯说,只一味的想着别人,真真是李家祖宗有灵,竟留着个这么好的孩子,我若是保全不了你,还有什么脸面见祖宗!”
芳儿心里暗痛——人虽活着,却已不能留下半点儿血脉,这与死又有什么区别?且日日心里印着的都是李家的血海深仇,又没那本事报仇……只一味的风花雪月,如刀剑上的跳舞,别人看见的都是美好,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那无尽蚀骨的痛苦!
“舅妈,你就让我替玉妹妹去吧,天下之大,已经哪里都是牢笼,我既得王府护佑多年,如今能报答您的,无非就是这样,就让我出一份力去吧……”
福晋搂着芳儿呜呜的哭了半日,才将胸中多日的积闷消耗殆尽,终于拉扯起芳儿道:“芳儿,好孩子,只管起来说话,如今你表哥哥已经在宫里活动着……”
芳儿听见这话,才泪眼朦胧的站了起来:“可能回转的了?”
福晋擦擦眼泪道:“若想托赖不去,是万万不可的,唯能安排个远远的位置,若不引人注意,或许走一圈便出来。”
芳儿见有回旋余地,才把那必死的心收了收,只管搀扶了福晋坐下细问:“从来只听见塞钱让那起阉人帮着引起帝后的注意,若反其道而行之怕是……”
“如今这世上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好孩子,像你这般侠肝义胆、以身犯险的,舅妈心里有数,便是你为什么我也都清楚,舅妈虽老,也还没有昏聩。”福晋哭的累了,便就势往垫子上靠着,一边慈眉善目的盯着芳儿看着:“好孩子,舅妈日后自然给你找个好的归宿,断不至于叫你流离失所……”
“舅妈这是哪里话来,我并不是为着这个……”
“我知道,我都知道,便是老太太又何尝不知?那霑儿是个好孩子,日后大有造化,且他并不是那朝秦暮楚、贪得无厌之徒,若是谁家的女孩儿跟了他,自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之千古佳话……”
“舅妈,你,你误会我了!”
芳儿听这话的意思,显然是以为自己这一出是为了“将来”而来,忙找话解释,那草福晋却只顾继续安抚:“傻孩子,你可知我为何请老太太来?”
“我并不知道请了老太太过来。”
“嗨,话以至此,我也不再瞒你,若说这世上能有谁比我更疼玉儿?可欺君的罪,祸及满门!偏玉儿这孩子任性,我们虽然昏聩,可也都是从女孩儿家慢慢长过来的,谁还不知道少女情怀那一点儿小心思?自从上次回来,她便无心备选,一心只想……只想与情投意合之人长相厮守!为了不去应选,她如今已是三天水米没沾牙了!”
“啊?竟然有这样的事?我去看看妹妹吧?”芳儿再也没有想到平日娇憨的玉妹妹竟如此决绝。
“回福晋的话,雪雁说老太太已经来了,正往小姐房里去……”守在门口的秋纹突然大声回道。
福晋听见这话,脸上的愁云立时消散了一半,拉着芳儿道:“我们跟着去听听到也不防。”
芳儿自然是个聪明的,听见这样说,便知道老太太和福晋的心意,这才暗暗的放下心来,只是心里暗想:“这才是有父母的好,再难的事,有人想着、提着,便是不可能也分明可能了,若都像我这样,孤身飘零,倒不知道将来何处了局!”
想到这里,眼泪已是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曹福晋忙着往女儿的绣房赶路,也未曾看见,芳儿哭一回,便又自己擦了泪,跟着来至红玉门前。
红玉原是娇生惯养,以为自己闹起绝食来,必定逼得他们想法子不让自己去,谁知一连三日,只是母亲来哭、哥哥来劝,显然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想着那深宫龌龊之处,便也一心求死起来。
这日生神思恍惚,心下疑惑是否无常来接引之时,却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弄死我,再饿她,岂不干净了!你们竟是这样做事的?三天了才来回我?若有个好歹,我也跟她去了!”
红玉听见这话,心内又急又痛,竟幽幽的睁开了眼睛,只见李老太太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屋里一众丫头婆子赶忙行礼,老太太却呵道:“几日没见,将我这怪孙弄成这幅摸样,若有个好歹,却教我和谁说去!去准备粥来!”
雪雁听了这话,忙跪下含泪说道:“刚热来的粥饭在这里伺候着,实在是灌不进去,求老太太明鉴!”
李老太太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快点儿拿来!”说着,已是不滚下泪来,一边轻轻坐在红玉床前,柔声唤道:“好孩子,我这孤老婆子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