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病从心起祸从口出
李老太太一句“我这孤老婆子来晚了！”说完，见孙女此时已是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只疼得五脏六腹全都生出刺来一般，几乎晕厥过去，屋里丫鬟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上前搀扶。这里福晋和芳儿也刚赶来，听见里面乱作一团，也忙进来。
这一闹，红玉却终于醒了过来，只微微笑着说：“给老太太请安！”声音细的，竟连坐在榻上的老太太也听不清，只是见她醒了，便抓着她的手叫道：“好孩子，快醒醒吧，我这老糊涂的早点儿来看你，告诉你我的心，又何至于还有这样一场劫难啊！”
红玉此时万念俱灰，忽听老太太这样一说，只觉得五雷轰顶、电光雷火交加一般，突然打心底里清醒了过来，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坐起来了一点儿，雪雁捧着碗，跪在床前，正待扶她又腾不出手来，芳儿却已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红玉扶在自己怀里。
“老祖宗，您、您……”红玉又喜又急，一股浊气抵胸，便咳嗽起来。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忍不住说道：“傻妹妹，天大的事，老太太和福晋还能不管你？怎么几天没见，你竟这样，若要他知道了，又将如何！”
“他？”红玉疑惑起来，芳儿如今这是怎么了，竟当着老太太和母亲的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莫不是自己已不在人世，这里竟已是另一个世界？
李老太太此时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只从头上拔下一只点翠金簪，说道：“好孩子，这是当年我在康熙爷御前服侍时皇上赏的，最是心爱之物、传家之宝，从今往后便给我玉儿戴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红玉听着心里一热，却仍担心这是自己睡糊涂了，听错了老太太的意思，又或者这里已经不是人世，这称心如意之事只是梦里……因此，接了簪子，却只是疑惑的看着老太太、母亲和身后的芳儿，生怕再一眨眼，梦又要醒来的样子。
福晋见女儿终于眼里泛出一丝求生之气来，赶紧接了雪雁手里的小碗，取一调羹粳米粥送至女儿嘴边，红玉便呆呆的吃了，仍是一脸疑惑，芳儿心里又可叹又可笑，便轻轻捏一把红玉的胳膊，问道：“好妹妹，疼是不疼？”
“疼！”红玉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在芳儿身上，轻轻笑叹道：“可真的不是做梦啊！”
李老太太见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拉着红玉的小手道：“这才是好孩子，来，祖母帮你把这金簪戴上，从今往后便不许再使小性子了！”红玉听着这话里有话，便羞红了脸。
福晋见女儿戴上金簪，果然脸色微红，不盛娇羞，也是心里暗自叹息一声：“冤孽！”嘴上忙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叫厨子做了给你送来。”
红玉此时心满意足，便靠在芳儿身上想了片刻说道：“倒也不想什么吃，只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的汤还好些。”
福晋一听，竟破涕为笑，扭头对母亲说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
李老太太一脸怜爱的看着红玉，又一叠声的叫人做去。
少顷，荷叶汤来了，李老太太看过了，便叫雪雁盛出一点儿来给红玉吃，芳儿接过来，果然觉得清香扑鼻，细细的喂着红玉吃着，边笑道：“王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
红玉心中欢喜，且又吃了些东西，毕竟年轻，已经恢复了些生机，便笑道：“姐姐那里晓得，这模子是旧年备膳的旧物，还是母亲从江南带来的陪嫁，弄些面印出来，借着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罢了。”
李老太太听了，倒触动旧情，笑道：“果然是旧日先帝南巡时想出来的菜式，若不是玉儿提起，倒也忘了。”
福晋见一条金簪就让女儿恢复了生气，也十分的欢喜，且又提起旧事自己也很感怀，便笑着吩咐道：“叫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再做出十来碗来。”
老太太听此言，便笑了：“要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好的，且调养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福晋听了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玉儿提起来了，倒想起那时节接驾的热闹来，不如借势儿弄些给嫂子她们都尝尝。”
老太太听了，十分满意，笑道：“倒是这玉儿嘴叼，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出来了……你这一说，倒很想念，你把那小匣子拿来，我看看吧。”
片刻，厨房里便送来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的花样——有菊花的，有梅花的，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老太太看了又看，那生满皱纹的手在上面摩挲半天，仿佛透过这匣子又看见了流光溢彩的昨日——只是银器依然鲜亮，而拿着银器的人，却已容华老去了！
坐了一会儿，见红玉已无大碍，老太太便起身要走，芳儿趁她们不注意，便悄悄跟红玉说道：“刚听福晋说已经安排了平郡王爷去打点，应该不至于被选上……你可有什么要我带去的话没有？”
红玉红了脸笑道：“哪里有什么话说。”
见芳儿含笑要去，又赶紧叫住了，回身向枕头底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芳儿，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芳儿见此，便一笑，只把那两方旧帕子塞在袖中，忙追着老太太一起去了。
及至到了这边院里，老太太看着人锁好了门，又叮嘱芳儿道：“今日的事，跟谁都不许提起，听见了没？”
芳儿笑说：“这又奇了，老祖宗当我是那搬弄是非的人不成？”
李老太太也知道她必是妥当的，便笑着去了。
芳儿再来表哥的书房，正赶着晚饭之时，王府那边已经派人来送了荷叶汤，一见芳儿来了，少爷便笑着问道：“今日奇了，舅妈那里特意打发送了汤过来，又没说何意。”
芳儿见他食之无味的样子，心里也是暗笑，只说道：“叫你吃，你便吃就是了，又问何意做什么？不过是一碗汤。”
见少爷举着筷子，半天也没动手的意思，且让芳儿就这么站着，连一点儿让客的意思都没有，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忙端来一只绣凳，说道：“便是日日见面再亲厚，也不至于这样，只瞪着一碗汤发呆——姑娘就在我们这里吃了再回去吧。”
芳儿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子，打趣他道：“你放心吃吧，那里面没有谜面，消息在这里呢！”
少爷一听这话，方回过神来，起身笑道：“可是怠慢妹妹了，你见着她了？”
芳儿略一沉吟，才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不但见着了，一切都好，你只管放心。”
说着，放下帕子便走了，我虽担心如此私相传递若被人知道了自是不妥，但是少爷此时的心意、这番苦心又岂容我再劝？因此只好借故留他自己体会这谜面与谜底了。
屋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蜡烛芯噼啪的爆裂，据说也是传递好消息的征兆，曹霑心里想着：芳儿那句“你只管放心”究竟何意？
展开帕子，只见红玉那娟秀的小字旁边，还有已干的点点泪痕，如此这般又何来“你只管放心”？展眼细看，正是当时年少时为红玉擦泪的帕子，只见帕子上写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再看另一方帕子上，依然只是写着：“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其下还有一首：“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曹霑拿着这两方帕子呆想，终究也解不出究竟何意——除了看出红玉的伤心悲痛之外，究竟何来“你只管放心”之语？
他这里五内俱焚，不得要领之时，红玉却在把玩外祖母亲手相赠的点翠金簪，不断体味着外祖母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祖母这番苦心我既然知道，却不知道霑哥哥能否领会我这番苦意？
若是不能领会我之深意，单看了那帕子，又怕他这耿直的性格，再惹出什么乱子，如今这形势便又可惧；我自己每每任性，出了事也只一味好哭，想来也是无味，又令我内心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心头突突乱跳起来，再向镜中一望，果然余意绵缠，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果然是情窦初开，另有一番风情，心中砰然一动，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却不知由此种下病根。
呆想了半日，方令雪雁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将那旧日作的诗一篇篇走笔写下，几年来多少美好的片段，便如那些熟读了的传奇小说样，一起涌上心头，只觉得眼前的人生，真比书里写的还好，真比戏里唱的还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