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相逢何必曾相识
皇后乌拉那拉氏心里的这些想法并没用暗合雍正的心意,在他看来,汉军旗女子和旗籍“高贵血统”的女子唯一的区别就是——色相。
毕竟旗人发迹于关外,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打仗是没问题的,偏在艺术和生活品味上离汉人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他这一代的皇子便从小接受两种文化的熏陶了,他自己更是十分钟爱江南的秀丽、精细之风。
如今眼前这些十四五岁的小美女们便是这样的风格不同——那些浓妆艳抹的自是华丽,却也从里到外的透露着关外彪悍的审美,唯独站在最后的一个女孩本就纤弱,更加不事雕琢,只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衫恰到好处的包裹着她婉转灵秀的身躯,只那么站着,就像是一副画儿,像是一首诗,更兼得桃雨阵阵,更像是书里说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态。
雍正随手拿起她的名牌,把玩了片刻才微笑着说:“红玉?你就是福彭的妹妹么?”
红玉正神飞万里之外,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竟连这人说的什么都没听清,只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龙榻上威严瘦销的天子鹰一样的眼神中却透露着难得的亲切,红玉又低下头并未说话,苏培盛却吓出一身的冷汗——如今别说收了钱,便是没收好处,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没照顾好福彭王爷的妹子,那自己将来可是有小鞋好穿了!
想着,他忙上前一步,说道:“回皇上,此女正是平郡王福彭的妹子,她站的远,怕是没听清皇上的话,又不敢问……”
他大概是年纪大了,还待啰嗦,雍正已是一挥手,全不在乎的笑着:“小女子的腼腆之态,你这老东西哪里懂得?下去。”
苏培盛抬起头,看一眼雍正,见他竟面露桃花,是一副被人勾魂摄魄的摸样,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虽说不让皇上注意的功夫是白下了,但好歹保得龙颜喜悦,那便是所有人的福气了。
皇后此时也注意到了雍正面色的变化,眼前这个小女子虽说是附和她身份高贵的要求,但如此娇弱,也未必是有福的,更别说指望她怀个龙裔了,那时候的医学条件很差,即便是皇家子嗣也是七灾八难,能长大成人的便是很不容易,因此,哪个女子不得多生几个?若论生育,当然是眼前这几个体态强健的更好。
想到此,她便笑道:“平日看福彭倒是文武双全,样貌英武,不想他的妹子这样娇弱,这大学士马齐平日看着文弱,妹妹倒生的英姿飒爽,不失我马背民族的本色。”
“嗯,果然。”雍正微笑着,果然年轻女孩儿都是好的,过去怎么就没有在这些事情上留心呢?倒是如今九死一生,再看到她们时,他的心里才有一份格外的感触,只觉得各个儿都好。想了想才吟道:“‘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前儿见福彭这诗,我还奇怪他怎么得了这意境,今日果然对着‘红妆’我见犹怜起来。”
说着,他看一眼皇后:“真是劳皇后费心,我看着皇后也都喜欢,要不就全留了吧?”
皇后也吃一惊,从未见他如此贪多的,尤其女色之事他自入宫来,便不甚在意,如今这一病,竟然变了性。只是皇后又不便直说,更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因此笑道:“若是这样,当然很好。苏培盛,都留下吧。”
一句“都留下吧”说得这桃树下站着的五人有喜有悲,红玉只觉得凭空霹雳,早把自己打懵了,眼前一片漆黑,众人行礼退下,她便也木然的退下,只是一转身,她那满含屈辱的眼泪便已经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桃花虽美,却在这皇家的小径上任由人践踏,若早知如此,那个珍重护惜自己的人又何必出现?又何必带给人虚假的希望?又何必……
选看已毕,众秀女纷纷乘自家来接人的小轿回家,家中早有小厮听见自家小姐被皇帝“留了牌子”的话,因此,骑着快马赶回家报喜去了。
曹福晋与马夫人还在厅内愣愣的喝茶,茶水凉了一次又一次,换了一次又一次,她们却还是呆着,找不到什么能消磨时间的话题。时间就像是西洋钟的钟摆那样,一秒一秒的践踏着人心,实在不知道时间怎么会这样的漫长。
同样漫长的还有那条回家的路,红玉泪眼朦胧的上了轿,才不再强忍泪水,只任由大颗大颗的泪淹没了自己,哭了半天,仍未到家,她突然想起外祖母给的那只金簪——那是一个并未明说的承诺,却在帝王的谈笑间灰飞烟灭,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明姐姐她们那样,把入宫当做一种荣宠,当做一种幸运?如果她也能那样的话,不是就能皆大欢喜了吗?
“为什么偏偏给我这花容月貌又给我这样多的憧憬与希望?为什么要来个霑哥哥与我自小一处长大?为什么两小无猜却换得这样的结局?不是说我哥哥已经想了办法吗?不是说身在王府,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怎么事到临头这些统统都不顶事了?”
她的心思,王府的小厮却哪里知道?一听见里头留了牌子,便一路打马归来,只管高叫着:“大喜、大喜!”府中众奴仆本就忙着听信儿,见这样,一拨儿人忙迎出来,接下翻鞍落马忙不迭往里冲的小厮问个详细,另一拨却早就拔脚往里面报喜去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之极,在众人的嬉闹声中,红玉已经来至府门之前,管家忙开了大门,任由轿夫抬了进去,老王爷并福晋还有马夫人等人已是站在门口迎接,只见轿帘开启处,只见红玉万般憔悴,脸上仍挂着两行清泪。
福晋与马夫人此时早已肝肠寸断,在众家人热闹喜庆的气氛中,却也不敢流露出来,福晋忙递上自己的手帕,叫红玉擦泪,红玉也知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即便是王爷也吃不起这挂落,只得擦了泪,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平静的走出小轿。款款给父母及舅妈行了礼,这才一转身,进了厅内。
正可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从今后,多少繁华美好便将如浮云散落,只是眼前的悲哀还不能让她们遇见到将来而已!
李老太太此时也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也是表面上不敢透露半分,只自己颤颤巍巍的去了内室,打开装盒……原来里面还有一支游龙金簪,恰是与上次给红玉的那支彩凤簪是一对儿,两簪合璧,便是一支龙凤和鸣……本想若是做得了这门亲,便不再担心曹家孤儿寡母的没人照料,谁知天不随人愿,好好的两个孩子,却只能天各一方了。且以雍正的性格,又岂是容得下红玉这小性儿的人,只不过稀罕两天,便又会丢开手的性格,让红玉这样简单、任性惯了的孩子,如何应对宫中的纷繁复杂?
想至此,便也不由的老泪纵横起来。
王府这里,虽是万般不舍,但既然事已成定局,便也只好依照宫里的规矩,由教引嬷嬷每日教授宫里的规矩,又择了丫鬟里最机灵的秋纹跟着,若红玉有什么想不到之处,或可照看一二的意思。
连日来嬷嬷来教,红玉只怠懒的学,曹福晋生怕这话传入宫中,自己一家也担待不起,只得在嬷嬷走后将红玉叫入内室,刚一关门,福晋就泪汪汪跪在了当地,唬的红玉连忙搀扶,曹福晋只是不肯起来,流泪说道:“好孩子,是我耽误了你,从小太由着你的性子,竟养成今天这样……要知道,既然已是皇家之人,就有多少委屈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本来有你哥哥在外,我们这辈子是没什么好操心的事了,谁知偏偏你这个不晓事的孩子又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知道你委屈,可你看在王府几百条人命的份儿上,就依了皇上吧!”
红玉此时肝肠寸断,再料不着母亲会出此下策,只是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她又何尝不知?因此也跪下了,只对着母亲流泪。母女两抱头痛哭了一场,红玉才算是领了福晋的命,只在人前装出一副毫无芥蒂的摸样,只等着宫里正式来接。
这天,已经得着信儿,第二日晚间便来接人,红玉早已心如死灰,偏王府四处门禁森严,亲朋之间也是一概不走动,防着有不测之事。只是自那日桃树下一别,便再也没用跟霑哥哥和芳儿姐姐说什么,如今去了,也是再见无缘,想至此,红玉便找出一架小小的瑶琴,对镜找出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换上,又披上鹤氅,然后洗了手,命秋纹焚上香,这才起身往花园而来——桃树依旧,只是花期将尽,早已绿染了枝头,她轻轻把琴放在案上,坐在当日与霑哥哥共读之处,静坐了片刻,才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从容抬起,款按轻拨,一曲曼妙轻歌这才从容飞出。
红玉心里浮现的却又总是与霑哥哥一起之事——便如这弹琴,本来自己是不常弄的,那日也是听霑哥哥说起:“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
为着这话,红玉私下里练了多少遍的琴,只为有一天能弹出高山流水之音,方不辜负霑哥哥的那一番见识,只是如今,曲熟了,人却无缘再见……想来又是两行清泪落下,不由和着琴音,随口唱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