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议论了半天,方才导入正题,眼见时候不早,香雲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
红玉喜道:“方才那两盆白海棠,倒是好花.何不就咏起它来?”
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英琦又令丫鬟燃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
一时英琦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香雲。霑哥儿见状,也走在案前写了。红玉还想再斟酌,却看见香已将尽,笑道:“我竟要赶不及了。”因此也写了。
几人正待评诗,却有小丫头来传话,说我们家太太有事要先走,嘱咐哥儿姐儿再玩一会儿家去。
我不放心,只得又跟着小丫头往前面看了太太,知道无非家常琐事需要料理,太太又嘱咐我看着霑哥儿,不要喝多了酒,切莫失礼等等,等我回到秋爽斋,他们已是评完,一致推了英琦的诗为魁首,贴在屋内,我细看那诗,写着:“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心想:“到底是未来的皇后娘娘,这‘珍重芳姿昼掩门’的矜持远非一般人可比。”
此时,天色已渐暗起来,大家回至房中洗手,原来大嫂子早跟我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在那边了。今日英琦生日,不须拘礼,我们几个人单替她过生日,再吃点酒才回去。
已是掌灯时分,一行人不用围桌,只将那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秋纹、侍书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咱们该行个什么令才好?不要那些文的。”
瑛琏道:“咱们占花名儿好。”
香雲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侍书数数人数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
英琦笑道:“依我说,今日的人就不少了,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虽不迟,只是又开门喝户的闹,不知道要让管家的人多费心?”
她大嫂子听见,赶紧笑着进来道:“怕什么,咱们大姑娘难得做一回生日,就是吃酒也是有限的,要照往年,只怕还热闹些。”众人都道:“这就很尽兴了,有劳嫂子。”
一时安顿好了,侍书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正好数至英琦。
英琦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是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
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生在百花之节,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英琦吃过酒,便笑说:“既得了这彩头,倒有些意思,只不知道这签儿还有什么讲头。”回头看时,却只见霑哥儿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若有所思、若有所失的样子,红玉忙一手夺了,掷与英琦。
英琦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香雲,香雲的心思和英琦一样,都是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也即喜又悲,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充满着幻想和担忧,因此很是慎重,左挑右选终于拿定了主意,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
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你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说着,大家来敬.香雲那里肯饮,只轻呡一口酒,红着脸拿起骰子,掷了个九点出来,众人一数,偏轮到了我,尽管今日不拘礼,不过毕竟是跟主子们玩,也怕礼数不周惹人笑话,因站起来笑着,随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香雲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红玉是上家,霑哥儿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英琦眼中含笑,微微点头,似是有话要说,却只将这赞许的眼光投向了二人。
我看着,英琦小姐也是很看好红玉的风姿和我家少爷的人品,在她眼里,这一对儿倒是难得的佳配,只是并不多言。
那二人却很不好意思,宝玉先饮了半杯,红玉却是不肯端杯,唯恐落下了“交杯”的话柄,日后被姐妹们笑话。我见这光景,便知道二人避嫌,赶紧又拿起骰子,掷个九点,数去该侍书,侍书平日跟着英琦,能玩闹的机会不多,今日这样热闹,她也兴奋的红了脸,在那签筒子前挑来挑去,半天才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侍书不懂其意,笑道,这该是只极好的签吧?想我家小姐今年选秀,或许有极好的姻缘也让我们这做丫头的跟着享福不成?众人都笑,只我家公子竟呆住了。
众人拿过签来,见边上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秋纹问这话怎么讲,霑哥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这一杯喝完,剩下没掷的也就不多几个,我心想着,这剩下的好签大概也没几个了,正这时,总算掷到了红玉,该红玉掣。只见红玉双手合十,含笑道:“阿弥陀佛,也让我得只好签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英琦边笑边说:“偏这玉丫头,真真的招人怜爱!”
红玉不语,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红玉这才笑了。又道一声阿弥陀佛,于是饮了酒。
英琦这才笑说:“要我说这佛祖也真是繁忙,不但要管人间疾苦,还要好好管我们红玉妹子的姻缘才好!”
红玉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她一下子。”
英琦大嫂子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是不忍的。”
说的众人都笑了。红玉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曹福晋打发人来接红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红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
红玉便起身说:“不知道时辰倒也罢了,这会子竟觉得累了,我可撑不住了。”
众人也都说:“也都该散了。”
傅家大嫂子早已经安排人套了车,送亲戚们回家,侍书因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给各人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各自依依惜别而去。
回去的路上,我与雲姐儿霑哥儿同坐一车,自来京中半年,今天玩的最是酣畅,可眼见着霑哥儿闷闷不乐的模样,我才想起,今日之乐原是有另一层意思的,因为清时自顺治十年第一次在八旗女子中“敬慎选择”秀女之后,就形成了定制,即每三年在固定的八旗内部选一次秀女。其目的“或备内廷主位,成为皇子皇孙栓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即是说,不仅皇帝的后妃要从旗籍女子中挑选,被选中的八旗秀女,有的可能要配给皇帝的近支宗亲,真是将“物尽其用”的道理用到了极致。
因此,八旗中的女子未选秀之前,都是家里的无价之宝,因此英琦的各位嫂嫂都是对她敬畏有加,因为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的小姑娘是否有机会一跃龙门。
凡应选的旗女,在未阅前如感私自与他人结婚者,将由该旗都统参查治罪。即使的确残疾不堪备选者,亦须各旗层层具结,呈报本旗都统,然后由都统咨行户部上奏皇帝,才能免于参选。后来在乾隆六年时,两广总督玛尔泰的女儿恒志,年已过十七岁,但从未入选秀女,玛尔泰为此曾专摺奏请为女完婚,结果皇帝没注意看,马尔泰以为这是皇帝默许的意思,就为女儿选了个如意郎君,谁知道结婚的这天乾隆“龙颜大怒”,竟然派人到婚礼现场直接抢走了新娘,成为著名的皇帝抢婚事件,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不过,英琦姐姐这未未来的夫君实在是很耽于声色的。这也注定了她美丽的一生终将以悲剧告终。
或者是这一天的记忆太过美好,后来少爷在他的书里非常详细的记录了这天的每个场景,尤其是占花名儿,或许冥冥中我们的命运真是“天意”难违。我记得少爷的书里特意写了在他生日那天恰逢芒种,乃送春之节,大观园的女儿们祭饯花神的的场景,其实在我们国家根本就没有祭饯花神风俗,但我家少爷确实曾经这么做过,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这样的机会,要十多年才能遇到一次,而那一天正是乾隆元年——或许这又是冥冥中注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