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浅浅地睡了一个时辰,婉倾隐约听到耳边有些响动,睁开眼睛,见殿中早已被人换了新烛,燃得正亮。这地宫终日不见阳光,她自是看不出到了什么时辰,挪了挪身子,倒觉得比先前大有了些力气,便坐起身来想要下床试着走动。
“去倒杯茶。”婉倾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时竟见上官云天早已穿戴整齐,伏书案上写些什么,一身精致华丽的袍子很是周正,衬着他俊逸无双的脸庞倒似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模样。
婉倾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无意地落上那苍劲隽逸的笔体,却见“奏折”两个大字赫然立在宣纸一角。
他在写奏折?一个江湖门派的少主?婉倾觉得有些好笑,一边拿起小杵替他研墨,一边故作无心的问道:“少主写这个做什么?”
“上朝。”上官云天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睛依旧不离那页泛黄的宣纸,又探手取来玺中的狼毫小笔,在正文的末尾处写下‘上官云天奏表’五个大字。
对了,上官……难道他就是上官丞相?!思绪至此,婉倾的手莫名一抖,不小心将几滴浓墨带到书案上。
上官云天冷冷瞥了眼被墨汁点染过的书案,嘴角漫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沉声道:“没错,就是我,玺国的丞相——上官云天。”
婉倾低眉,她早该猜到的,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突破宫中的重重守卫,将一个死囚偷运出宫,除了负责监刑的丞相本人还会有谁呢。怪不得金夫人说出‘坐拥天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是那么的镇定自若,原来她的儿子早就坐稳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距皇帝的宝座仅一步之遥,如果此时再拿到温崇骁手中的兵符,那么江山易主便只是朝夕之事。
“怎么不说话?”上官云天将奏折收好斜插进衣襟,面不露色的看着婉倾,字字生硬,“是觉得意外,还是看着监斩你全家的人站在眼前,心里很不舒服?”
婉倾摇摇头,冷声道:“陌子风为官数载从不以苍生为重,城中百姓人人得而诛之,人神共愤,如今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是罪有应得,我无话可说。”
上官云天的嘴角继续浮上冷艳的笑意,起身朝婉倾走近了些,伸手挑上她的下颌,“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心却这么狠。”
婉倾淡淡一笑,坦然迎上他眸中的猜测,反诘道:“少主还不是一样吗?”
上官云天望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合不上半拍的女子,目光变得有些错综复杂,带着一丝被人道中心事的无措和气恼,还有一些是让人读不懂、也猜不出的莫名神色。半晌,才不甚自然地笑了笑,将手从婉倾的下颌缓缓移开,沉声道:“是不是每个不要命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有趣?”
婉倾莞尔,顿了顿道:“少主在我面前暴露身份,就不怕婉倾说出去,坏了你们的好事?”
“你不会这么做的,即便做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上官云天颇为轻松地正了正身上的袍子,快步出了石室。
婉倾怔怔地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忽觉眼前这个男人竟如同这座盘根错节的地宫一般高深莫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为何总如一缕轻风般飘忽闪烁,让人越想抓住些什么,便越是觉得飘渺迷离。
上官云天走后,金夫人命宫人送来一桶浸着花瓣的温泉水供婉倾沐浴。洗净了在牢里染上的污秽,婉倾方换上一身淡粉色的轻锦罗裙,虽不十分华丽,但比起先前破旧的囚衣却是妩媚非常,自有了一番染尽胭脂画不成的幽姿清韵。
拖着长长的裙摆坐在小池边,婉倾用木梳蓖着湿湿漉漉的头发,碎萍间的点点波光朦朦胧胧地倒映出仙娆的轮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心却这么狠’,回想起上官云天临走前所说的话,她心里并不觉得舒服。
婉倾思绪未止,却见青羽从高高悬起的石门外走进来,脸上挂着笑容,朝她道:“你饿了吧,这里有乳饼和白粥。”
“青羽。”婉倾站起身,脸上也不经意地附了一抹浅笑,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茶盘,顿觉香味浓郁,“好香啊,我有好几天都没吃像样的东西了。”说罢便将茶盘撂在书案上,拿起乳饼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抹掉从嘴角溢出的糖渣,笑道,“我的吃相,很难看吧?”
青羽笑着摇头,抬手将粥碗向她跟前推了推,缓声道:“你饿了就多吃一点。”
婉倾点点头,心里洋起久违的暖意。这个青羽是她在九玄宫里见到的最不同寻常的人,他身上没有一丝金夫人和上官云天那样的阴冷,也没有宫人们惯有的枯寂与淡漠,虽然,也并不见他有过发自内心的笑容,但那张清雅如水的脸上却总是附着淡淡的轻柔,眸子里闪动着一瑕不染的温存。在青羽面前,她可以自然而然地卸下面对金夫人和上官云天时所有的伪装,恢复一个女子在碧玉年华应有的烂漫和纯真。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宫主去将军府充当细作。”见婉倾放下碗筷,青羽收起笑容,沉声道。
婉倾抬眸看他,语中带涩,“你不懂,娘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小时候我曾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她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是温崇骁和陌子风这两个男人害死了她……”
青羽的眉间浮起一丝愁容,缓声道:“所以,你便决定以报复温家来作为对母亲的祭奠。”
“难道温崇骁不该为他犯下的错受到惩罚吗?”婉倾望着青羽,很想从他的温存的目光中得到一丝慰藉。
青羽垂下秋水般的眸子,语调略显苍凉,“你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笼罩着仇恨,也只有仇恨,能让这些人耐得住寂寞,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下去,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青羽的话令婉倾愕然,如果说金夫人和上官云天蓄意谋反也是因仇恨而起,那么他们的仇人又会是谁?一个女人能够利用仇恨的力量让这些宫人死心塌地对她俯首称臣,她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九玄宫所有人的仇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只有彼此协作才能让他们达到复仇的目的。
“那么你呢?你的仇人是谁?”婉倾试探相问。
青羽微微一怔,淡声道:“连我自己都已经忘了。”
婉倾自觉唐突,默想大概每一个心怀仇恨的人都不愿再提起那些残酷的往事,这样直白相问,必是正中了他的痛处,倒不如暂且放下,日后总会知晓。于是,方扭转话锋道:“我见你不着宫衣,少主待你也不似旁人,想必你在九玄宫的身份也非同寻常。”
“我七岁那年来到这里,因之前读了些书又与少主年龄相仿,就奉命做了他的侍读。后来他拜南远大师习武,我便也跟着学了些皮毛,比起其他宫人,只不过是和他走得略近些。”青羽沉声说道,“至于身份,就算是少主的随从吧。”
“从小文韬武略,怪不得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坐上承相的位子。”婉倾口中呢喃
青羽抬眸,顿了顿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少主就是当朝丞相?”
“嗯,他在我面前写奏折。”
“看来——少主对你很信任。”青羽低眉,自斟了杯茶送到嘴边,透过杯中腾起的白雾婉倾看到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轻轻呼气,拨开缭绕的水雾,那笑容又似蓦然消失。
“我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自然对他构不成威胁,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婉倾沉声道:“只是这样的年纪便登上丞相之位,未免会引来朝臣的妒羡,如今他又游走在朝廷与江湖之间,难道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吗?”
青羽抿了口茶,笑了笑道:“皇帝在城南赐给少主一座府邸,平日他都住在城里。若是宫主急召,他也是子时之后才独自回来,次日一早未等天明便再回到城中府上,如此自是能逃过人们的眼睛。”
茉莉花茶的清香徐徐腾绕,与薄如蝉翼的水雾绞缠一处,在婉倾和青羽之间形成一道朦朦胧胧的屏障,两人沉默了半晌。
“我不久坐了。”青羽忽然放下茶盏,起身道:“趁着朝露未褪我正好到山里采些草药,只顾和你说话,险些误了。”
“你且等一下。”婉倾似想起了什么,忙喊他停步,从袖口掏出金夫人随衣送来的帕子递给青羽,“山里气候寒凉,想必还有些未谢的梅花,你若见了便帮我采些回来,也不需太多,只这一包就好。”
青羽也不相问缘故,答应着将帕子收进袖口,一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