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啊……杳……杳……啊……
现在中午刚吃完饭后,刘珊珊正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前后晃动,嘴里又不停地变换着强调变着速喊我的名字,这种深情招魂的方式让我眼前出现一层又一层星星。
——你……别……晃……了……啊
我也想要好好说话,但是身子还被晃动着,话一出口全都变成了颤抖的语调,刘珊珊看我终于有反应了,逐渐松开了我的肩膀,我整了整被她捏得有些皱的外套。
——到底怎么了啊?
——我是看你这几天好像老是发呆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可能是因为病还没全好吧。
我假模假样地扶了扶额头,吸了几下鼻子佯装出病态,刘珊珊一见我这样,胳膊就伸了过来把我从座位上架了起来,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被她拖了三四步。
——喂喂喂,刘珊珊你干什么啊,我可是病人,你这样不人道啊……
——诶呀,你都病成这样了,再不出去透透气你就要成霉豆腐了(杭州话里的豆腐乳),到时候你们家煮稀饭连配菜都不用准备了,他们都怕冷上课都把窗户关牢的,教室里气味难闻死了,我带你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我被像老妈子一样的刘珊珊强硬地架着走出了墨绿色的教室门,心里却是与她动作截然相反的一阵舒暖,原来在我以为我失去这一年里最大的动力陈逸时,我或多或少还是收获了一些从前不敢想象的感情。这要是换做从前,我在小学的班级里病倒了,估计一直等到晕厥口吐白沫才有人本着厌恶的理由把我送到医院去,就更不用说会有谁会在我有一点小病小痛的时候加以关怀。
那时候没人敢关心我的,我记得在我二三年级的时候,跟班上一个很有钱的女同学交好,她生日的时候邀请我去她家,恰好班主任有事要拜托她家长办,一进门就撞见了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当场就露出不悦的情绪。后来在跟她家长私下交谈的时候以老师的无敌身份劝解她家长不要让她再和我这种人来往,这些都是我第二天在学校里听那个女同学告诉我的,她怯怯地躲着所有人告诉我这些之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我那被摧毁的童年和友谊,只不过再沉重的桎梏铁锁,也终究长不过时间。我还是逃出来了,却逃进了一个更需要隐忍更需要承受能力的怪圈。
刘珊珊把我架到外面,又怕我没力气走路,就没让我到栏杆附近去吹风,跟我一起靠在了走廊上米色的瓷砖上,确定我能自己靠自己站住之后放开了手。
——嘿嘿,杳杳,等一下初三的帅哥就上完实验课从这条楼梯上来咯。
——我靠,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又被你算计了。
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她谄媚地凑过来给我揉揉肩膀,我干脆闭着眼享受。
——诶,诶,杳杳你快看啊。
——怎么啦?又是哪个帅哥啊?不会是高龙腾吧?
我闭着眼睛揶揄着她,她给我捏肩膀的手却突然加重了力道,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我吃痛睁了眼睛,她的嘴巴已经凑到我的耳朵边。
——你快看上面啊,我早自修跟你说的,古湘的妈妈。
随着刘珊珊轻轻一抬下巴的视线里去,我立即就掉到了万劫不复里,那或许是条河,我被腥臭的水堵住了口鼻封住了呼吸,胸腔里涨出一股火辣的惶恐,那或许是座山,我从云雾缭绕的顶峰被猝然推滚了下去,一路上的石子山陵,划破了我哭笑不得的底线。
可那更像是一个由漆黑的夜里粼粼的海水围成的幽暗的圈,兜兜转转的悲哀里,又让我绕回那份最开始的无助里。
那人站在初三的年级主任身边,正从面对着我们的楼梯一步一步下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眼和我一样滞了一滞,但是她显然不像我一样害怕,只是停顿了一小下,那暂停住的步伐就像是按了十六倍加速快进一样朝我奔来。
我只感觉过了一秒,我的小臂就被死死抓住,然后是胳膊,然后是肩膀。那人在我身上胡乱掐了好几下,眼泪已经预先疼痛一步溢了出来,可是我的大脑依旧接受不到任何痛感的信息,因为其他的知觉已经满满地快要挤爆了我的思考能力。
我的眼睛看到她依旧是酒红色的光泽短发,她镜框下露出来的依旧是轻蔑凶悍的目光,她手上正晃动着的佛珠上系的中国结。我的鼻子里她身上那股和古湘身上一模一样的檀香蛮横地撬开我毫无防备的警惕钻了进来,我终于记起,为什么我会在第一次见到古湘的时候就对她身上的气味产生抵触,以及那次在张孟轩带我们去的小饭馆,我为什么会对那个手戴佛珠的服务员感到不舒服。还有我的耳朵,我被掐住的手臂根本没有力气举起来堵住那些似乎来自遥远地方源源不绝的撕心裂肺。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贱人!别人不知道但是只有我知道!是你害死小湘的!她告诉过我是你抢走陈逸的!是你害死小湘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小湘!你把我的小湘还给我!你去死!你去死!
随着那声声的诅咒,她的手终于掐住了我所有人要害所在的脖子,那种蚀骨的疼痛和恐惧终于战胜了五官的知觉涌了上来。可我还能看见她站在我的眼前,泪珠挂上了镜框,可我还能闻到那几年里最让我感到头皮发麻的恐怖味道,可我还能听到她在继续说着。
你去死,你去死。
可是为什么啊?她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去死,从最开始的不甘心和迷惑,到后来的认命和懒得挣扎,她一遍遍地杀死了我的自尊和快乐,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
终于,终于我暂时听不见了,也闻不到了,我只看见画面变成了缓慢的默剧,刘珊珊在一边抓着她的胳膊想要把她掐着我脖子的手掰下去,初三的年级主任也冲下来从后面抱住她,想要让她平静下来。还有,还有我突然看见陈逸站在几个月前对我莞尔一笑的地方跑下来,拽着她另一只胳膊,嘴里大概还叫着妈。
只是他们的力气怎么敌得过一个将近疯狂的女人,不对,不是将近疯狂,在那些年里,我无数次地无比觉得这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恶心至极的疯子。从她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第一天,她对我的第一句嘲讽,第一个白眼开始,就注定了我要被她毁掉,无论我自以为逃得多远多成功,她都丧心病狂地在我将要到的地方早早埋下了取我性命的陷阱。
从第一个时刻起,她就想要我去死了,我百分之百确信。
可是无所谓了,现在我连看都看不见,眼前的画面还是飞速形成一个漩涡,把我又卷进了那个冬天的某一个中午,其实并不是某一个,因为很少有某一个中午,可以把内心的羞耻无助和身体的疼痛无力节奏分明地谱写进同一个乐章里。
我现在也终于记起来,那个中午是怎么结束的了,我在她办公室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看过了多少人怪异嘲笑的眼神,不知道身下又流了多少血。后来,她终于拿着空的咖啡杯走出办公室,杯口上还沾着她掉色的口红,她端着步子走到我面前,脖子上的丝巾上沾了两滴化开的咖啡渍。她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像是纡尊降贵般张开嘴巴赐了我三个字。
——你活该。
——你这个贱人你把小湘还给我!贱人!贱人!你去死!你去死!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你去死!你去死啊!
她的声音把我从那个漩涡里扯了出来,从幻觉里退出得太仓促,她那张嚣张不可一世的脸像突然出现了系统错乱一样啪地一声盖到了我的脸上,我的五官被那狰狞的表情操控着拿捏着,也渐渐出现了刻薄的模样,而那个最终让我晕倒在了走廊里的三个字,也像是一条滑腻的毒舌,滑进了我的喉咙里,就快要让我鬼使神差地爆发出来。
——你……活……该……
刚好他们把她掐住我脖子的手扯了下去,刚好这三个字从那些年所有的委屈里带着泪水突出重围穿越而来。说完之后我只觉得浑身都散架了,禁不住喉咙里的疼痛,蹲了下来狂咳,喉咙里像是被人灌了一壶辣椒水一样辛辣刺痛,我捂着自己的脖子,不敢用力,总觉得再用一点力气,脖子就会被拧断。但是耳边依旧是她不肯罢休的,离谱却也真切的控诉。
——你们不要拉着我!我告诉你们就是她就是这个贱人杀死我的女儿古湘的!你们快点报警抓她!然后枪毙她!这种贱人早就应该去死了!快去死啊!
我不用看都知道她这时会是什么眼神,我熟悉得有些害怕,害怕得有些麻木,麻木得有些窒息。可是我知道我赢了,不管是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不管这种手段看上去有多卑劣,我终于把那六年的苦水全都一同吐出来淹没了这个自私可怕得像魔鬼一样的女人。她折磨了我六年,而我却把她最重要的人从此从这个世界赶了出去,那比六年还要久远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被谁扶了起来,却正好看见陈逸用不可思议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或者说,瞪着我,他的目光里,我们曾经共渡的所有关于时光、温柔、感动、承诺的回忆在倒带也在流逝,也被染上了一层腥红色的蒙板,昭示着他对我将对我永久持续下去的恨意。其实我明明都知道这些结果,但还是在瞧见那一霎那软弱得想要认输了,而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完完全全地明白,我们彻底不可能了。
但真的是我错了吗?从开头到现在,又有哪一件事,是我自己可以支配的呢。
200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