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别人总说,无巧不成书。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让“恨”字在我心里鲜活了六年多的人,我竟然爱上了她的养子,又亲眼看着她的亲生女儿在我面前被烈火焚烧。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道轮回和因果循环这种事情,那么我与他们的母亲,和我与他们的故事,到底哪个是恶因,哪个是恶果,已经再没人能说得清了。
周围的人把她拉开之后,我只跟陈逸对望了一眼,然后他冷笑着收回了眼神,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之后小梁老师来了,我被刘珊珊扶进了教室,头靠着磨砂玻璃,我听见初三的年级主任正不停地给小梁老师不停地道歉。
——真的对不起啊梁老师,那个家长在家里出了点事情,受刺激了,吓到你们学生了真的不好意思,真的真的……我到时候跟校长说一声他会处理的……真的对不起啊……
那种卑躬屈膝的态度让我心里的凉意又加重了几分,如果我出去告诉她们,她并没有受刺激,反而比谁都清醒,她没有掐错人,我确实是亲眼看着她女儿死的,我是不是可以好过点?但是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如果那只是个普通的值得人怜悯的刚失去女儿的母亲,那么我也许真的可以容许内心虚伪的善意造次产生内疚。但是为什么偏偏她的妈妈是那个人,让我有几秒钟甚至觉得用她女儿的死去打垮她的自尊自傲是件痛快淋漓的事情,这让我的良知出现了短路。
我和她,和她们的账已经理不清算不完了,这里面有太多未达账项,又有太多的坏账。我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那账本撕得粉碎,一切都干净了,我对她没齿难忘的恨,她对我无法理喻的恶。我的头在磨砂玻璃上轻轻蹭了两下,想起了韩剧里那些女主角坐在公交车上头靠着玻璃一边哭一边回忆的样子。可我什么眼泪和回忆也没有,从此之后,我即使是再对陈逸思念成疾,也再找不出一个理由去继续喜欢他了。
其实在我循序渐进一步步爱上他的过程里,只要,但凡有一个人告诉我,陈逸的妈妈是她,那比任何的阻碍和坎坷的阻拦都要管用,比任何忘情水还是鹤顶红的药效还要神奇,我会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可是偏偏,在我已经对他爱得最浓烈的时候,上帝终于伺机揭开了那黑暗的真相,然后又迅速地闪躲到了暗红色的幕布之后,满脸窃笑地等着接下去的好戏。
可是我不想演下去了,只要我把剧本也撕了,就没人再能逼我往悲剧里钻。
——杳杳啊,来喝一口。
我们教室里的饮水机是不能烧热水的,刘珊珊去医务室里要了一杯来放在我桌子上。我没说谢谢就咕咚咕咚喝下了半杯,刘珊珊以为我是大病未愈又受到了惊吓所以连话都说不出来,还细心地过来给我拍着背让我把剩下的半杯也灌下去,样子跟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像极了。她肯定想不到,这点惊吓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了,这半年来我所经历的每一桩每一件,原来都是在为今天的劫难效力和铺垫,我已经不脆弱了,她已经杀不死,害不死我了。
——杳杳,我真没想到原来古湘的妈妈看起来挺斯文的却这么暴力的啊,我还听说她是当老师的呢。真奇怪……而且,她竟然说古湘死了,还有,你为什么要说她活该啊,你们以前认识吗?诶,杳杳,你怎么了……
我扑到她肩膀上,用一个示弱的拥抱堵住她所有的疑问,她很快地进入气氛,拍着我的背开始轻声细语地安慰。我的眼泪开始不可抑止地淌到她的白色羽绒服上,帽檐的兔毛还弄得我鼻子有些痒。这些眼泪要比歌里唱的那些“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狼狈多了。我哭的是那颗无一角落不隐隐作痛的心脏,哭的是那个再也相见不了的人与我的过往,哭的是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对我那么好,我却还是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我这一哭,刘珊珊更以为我是吓坏了,我刚敷衍着她我没事,她就冲去了小梁老师的办公室。然后放学我就被留了下来,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年级组长轮流地进来给我道歉开解,还问我要不要去医院验伤或是接受心理辅导。我尴尬地婉拒着,负罪感也一点点积压上来,原以为我会因为古湘的死而受到学校方面的巨大压力,甚至是像顾昕昕说的那样被强制退学。
但是安排这一切的上帝显然觉得这种死态太过轻易了,所以他在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之前假慈悲地收了手,把一切都从濒死的状态调了回来,等待着假以时日,用一种更精彩绝伦的方式弄死我。
被领导们语重心长安慰了一番,才终于肯放我回家了。
身心俱疲地走上回家路,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学校的外面就是哄闹的夜市,小贩们拖着铁箱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摆起摊,我被人群挤得头晕眼花,好久才走出夜市。
——嘿,小红学妹,今天这么晚回家啊?
正觉得这恼人的一天终于可以结束了,就看到虞天神手里拿着两串铁板鱿鱼朝我招手走来,到了我面前把鱿鱼往我这里凑了凑,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烧烤的味道突然闯进来反而觉得有点反胃,我摆摆手让他自己吃。他也没顾着形象,立即就开吃了,只是还跟着我。
——学长……你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啊当然是收钱咯,销毁证据可是个技术活啊。
——啊?那你打算收多少啊?
我正盘算自己多少个月的零用钱才够付这个大少爷的技术费和封口费,就被他从后面揽住了肩膀,一串鱿鱼已经吃完了,他把竹签往右边一甩,我正想骂他没公德心,却看见那支竹签很听话地钻进了橘红色的垃圾桶里。
——诶呀,跟你开玩笑的啦,这么点事情而已嘛。
我用胳膊肘想把他顶开,但是又怕他吃着鱿鱼插到自己,而且我现在又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实在不敢再对他过分。他吃完另一串鱿鱼之后问我借了张纸巾,然后说为了报答我就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吧,一张纸巾而已啊,而且我妈和我姐都在家呢,你去很不方便的啦。
——一张纸巾很重要的好不好,如果没有那张救命纸巾,我嘴巴就会油光光的很损形象的诶,我不进你家门不就好了嘛,而且你想,有我这么一个大帅哥陪你回家,很风光的诶,走吧走吧。
——所以你从小的志向就是做个边吃鱿鱼边工作的保镖?
虞天神露齿笑了笑,顺手把最后一支竹签也扔了。反正我看虞天神整天都是游手好闲的,就连考试也敢溜,说要送我回家估计是又找不到事情做了,那我就干脆成全了他的保镖梦。
我们从公寓电梯里出来,我一没注意,脚就踢到了一个木箱子,再低头一看,同一个地方堆了三四个纸箱子,旁边还放着一卷透明胶带。我们这一楼里就我们家和陆佳云家两户,难道是陆佳云家在清理杂物吗?我蹲下来把一个半虚掩的箱子开了开看了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张孟轩打游戏的时候戴的那副蓝色电脑耳机。我正纳闷,就听到了脚步声和轱辘声,我看到了张孟轩拖着那个他第一次回到这个公寓的时候带来的黑色行李箱,记忆一下子碰撞到那个提心吊胆的夜晚,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
从他身后出来的,是正满面疑惑正等着谁给她指导解释的陆佳云,她一看到我回来了,立马用眼神跟我求救。
——阿杳!猴子说他要搬走。
——你要搬走?
那顾昕昕怎么办?还好我及时阻止住了下意识,话只出来了前半句。但这却是我的第一反应,如果张孟轩因为我和古湘的事情记恨我,那他跟顾昕昕不就好比是我跟陈逸一样,因为亲人的关系而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吗?从小到大我做了顾昕昕这么多年的拖油瓶,这没想到到了现在,还要再在背后捅他一刀。
张孟轩故意不回答我,松开了旅行箱的拉杆,旅行箱就弹回去直立在了地上,他蹲下来撕着胶带打包木箱,架势就像是一个受不了公司的内幕和潜规则,所以想要弃暗投明归隐山居的看破红尘人士。也许是见我还不走,他心里本来压抑住的那些暴怒扭曲畸形成为了一些阴阳怪气的词汇,晃晃悠悠地从他嘴巴里出来了。
——顾杳杳你真可以啊,你才刚把陈逸家他们搞成这个样子,扭头就跟这个流氓勾搭上了。
——杳杳,怎么回事啊?
——你说什么……
——**说什么啊!
张孟轩一句话,陆佳云、我、虞天神三个人同时给出了疑惑、心虚和愤怒三种情绪。我想,每一个年轻着的人们,还都真是精湛的戏子。还没等我和陆佳云反应过来,张孟轩就已经被虞天神揪着衣领拎了起来,而张孟轩又略高一些,所以他半垂着脑袋一副轻蔑的破罐破摔的样子看着虞天神,正在我以为他们两个要开打准备大叫救命的时候,他就用那副表情原封不动地向我扫了过来。
——我说错了吗?小湘的死不是你造成的吗?“你活该”这三个字不就是你跟阿姨说的吗?
我觉得我现在面部表情的僵硬程度应该就跟正跟我面对面的陆佳云差不多,她一定想不到,不过就短短两天,我跟张孟轩之间竟然就以仇恨竖起了这么大的隔阂。是的,她一定什么也想不到,从小就被童话和糖果包裹着的她,如今被爱情和甜蜜保护着的她,怎么可能会有闲暇从象牙塔的窗户里探出脑袋来看看我们这些人的不堪和失败呢。
张孟轩奚落完我,又立刻不紧不慢地转过去用眼神挑衅着虞天神。
——姓虞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臭流氓,趁火打劫你有意思吗!
——我流氓?我可耻?张孟轩我虞天神就算真是个流氓,我充其量也就是他妈换了你两本笔记本,那你呢,你和陈逸都做了什么?你敢说你和陈逸从一开始接近顾杳杳的时候就没有任何目的吗!谁是真正的流氓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你们硬要假扮好人故意来招惹她,你们就不会搞到今天这个样子!
——虞天神老子今天打死你!
张孟轩吼完,拳头就已经落在了虞天神的左脸上,他抓着衣领的两只手条件反射的松开了,他们互相怒瞪三秒之后,虞天神也不甘示弱的往他身上招呼起来。等我和陆佳云想起来要拦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
200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