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珊珊,你见过学校里有人戴这个东西吗?
我把军牌的链子勾在中指上,军牌就顺着银链子挂在了刘珊珊的眼前,刘珊珊抿着嘴貌似很不甘心地摇了摇头,我能看出她的不服气。像她这样的万事通,我平时不怎么向她八卦就算了,而我今天突然问了一个没有线索头绪的问题,把她为难住了,她肯定会觉得不顺畅。
——我好像没见过,不过你是在哪里捡到的这个东西啊?
刘珊珊显然还不服输,想要在我这里套取点有用的线索,满足了她喜欢听故事的心之余,也好让她有机会翻一翻盘,用行动向我证明她在这个学校的人脉真的是所向无敌的。
——就是昨天放学嘛,我帮你去圣诞树上挂东西,然后刚想走,就看到有个人从围墙翻过来还压到我身上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跑了,他跑了以后我才在地上捡到这个的。
虽然说得潦草但也算是一五一十了,而我为什么没有详述那个男人的外貌,大概是因为那太难概述,又或者是……好像你在橱窗里看到一条绝版的项链,你虽然买不起,而且你又未必能再次见到它,可是你就是不愿意告诉别人有这么一条华丽精致的项链,不愿意告诉别人那条一面之缘的项链给了你什么样的震撼与惊鸿一瞥,生怕别人知道了,你就把那些精致把那些喜欢的资格也分给了别人的一半,生怕有一天,他们把那条项链买了下来。
——那是个什么人啊?初几的?怎么不走校门啊,美特斯邦威的广告看多了啊?
——我也没见过,但他没穿校服,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啊。
——啊!不会是小偷吧!
刘珊珊捂着嘴巴作惊讶状,虽然她放在学校里的东西没什么好偷的,但如此一来,仿佛她不知道这军牌的主人是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再神通广大的动物园园长,也不可能知道隔壁村的黄鼠狼叫什么名字吧。
——应该不会的啦,看不上去不太像啊。
我想起他有点让人晕眩沉陷的脸,他看到我之后不耐烦的皱眉,以及我嘴巴里还隐隐约约余存的他十字架项链的冰凉感,如果他真的是个小偷,他们组织上真的舍得放他这么显眼的人出来作案吗?
——哎,世事无绝对的嘛,有些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不定晚上回家脱了西装就打老婆呢。我看你这样好了……
刘珊珊一边给自己打着“脱罪”的旗号,一边从我的中指上把项链勾了下去,戴到我的脖子上。
——这是干吗啊?
——你把项链戴在脖子上,万一那个人或者是认识那个人的人看到了,不就会来问你要回去了吗?
——好像……也是哦。
我摸了摸胸前的军牌,那是一个钢钛的吊坠,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英文。一股羞恼的灼热突然一直蔓延到脚尖,那个性情古怪的妖孽,真的会来问我要回这个东西吗?我真的还可以再次见到那个人吗?
虽然我也说不上来想要再次见到他的这种强烈欲望到底出于是原因,是不是和那次冷饮店的初遇后想要再次见到陈逸的心情一样。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一向是荒谬的,就算是陈逸也好,我也敢保证我一定不是在初遇他的时候就无力地沦陷。更何况他除了绝伦的外貌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特性能让我记得深刻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这种好奇挠得我心里向被春天柳絮掠过鼻腔口一样发痒,可是越好奇,那种想要再一次见到的心情就是根深蒂固地在心里具象化成一个难以启齿的疑云。
难道我们所有遇到过的,想要再次遇到的人,我们都能如愿以偿地发生些什么吗?德国有一句谚语是这么说的,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其实就和压根没发生过的事情是一样的。
不过还好,我遇见他,并不是一次性的。
虽然初三的课业比前两年明显要加重了很多,但是对于我这样不太想把杭二中之类的重点高中作为目标来打压自己的人,少背一页单词,或者是不交一次数学作业,都不算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事情。
我和那个妖孽再一次撞上,不对,应该说是我主动去撞上那个妖孽,是发生在同日的晚上,我在家附近散步的时候。
一个人住虽然有至高无上与普通人羡慕不已的绝对自由,但是自由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不可名状的寂寞。小安阿姨虽然是被派来照顾我,而且也照顾得真挚的人,但是她毕竟不可能24小时都在我身边,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家庭。所以往往吃完晚饭之后,厨房里洗碗的流水声,是这个家里一天最后的响动了。
当她转身关了灯,家门被轻轻阖上,那种感觉久违却事实上每天与我如影随形的孤单就会像黑暗一样朝我聚拢,而且一次比一次气压大,一次比一次让人没有理由抗拒,因为在那夜夜的寂寥折磨里,我不得不一遍遍地被空气的回荡洗脑,周而复始地去接受,接受千次万次,顾昕昕和邓心,真的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空了很久。
为了能让这股蚀骨的寒流能暂时冻结不汹涌,我经常会在小安阿姨走了之后,在房间里稍微呆上一会儿,然后带上钱包和手机到周围的街市逛一圈,夏天吹出一身热风汗,冬天冻出瑟瑟抖。不过只有看着车水马龙,看着灯火辉煌,我才能让自己的那点悲哀在人潮汹涌里变得自惭形秽,变得不那么任性地来撩拨我的眼泪。
我见到那个妖孽,是在我逛到凤起路上的时候。他跟我站在同一个地方等红绿灯,那是一个高速公路之下的斑马线,不远处还有一座连接着小河塘的石桥,对面街的理发店铺暧昧的紫色灯光把那一排店面都照得**暧昧。我有点尴尬地别过头,正好瞥见那妖孽的侧脸在我身边熠熠生辉。我看到的正好是他那没有刘海遮挡分毫的左半边脸,优柔寡断地融进半灰黑的夜色,身上的皮夹克黑亮又幽暗,他黑色眼瞳里晃过一片淡绿,我知道绿灯起了,他就又走了。
我知道他认不出我,我知道我不会认不出他。我仿佛听见遥远古老的召唤铃,一摇一摆地把我召进了魂萦梦牵里,他黑色的骑士靴在夜深露重的时分的油柏路落下不跟着节奏的嗒嗒声,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东倒西歪地扯着我的身体跟他背上的吉他包前行。
走过高速公路之下的斑马线,他黑色的身影闪进一条更幽黑的小巷,我有点兴奋也有点惶恐,这种像是要从黑暗深处揪出某个人秘密的紧张把我整个人撕成两半,期待一半,窒息一半。我知道我这样贸贸然跟进去,在逼仄狭窄的弄堂里一定会被发现行踪,但是与其在这里就开口叫住他然后把东西还给他,还不如等他发现我了然后我再顺势说是偶遇,再把他的失物归还。
直到跟着他一起进了小巷,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被发现。总之,在他忽略了我整整一条小巷之后,我有点恼火,漆黑的窄道里一前一后只走着两个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彻底的漠不关心。试问任何一个正常人,走在犹如漆黑隧道一般的巷子里,如果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总是要回头望望给自己一个安心的吧。
前面这个人,如果不是胆子太大,就是心太强大了,强大到可以目中无人。
幸好这条巷子并不是真的多么长,走了差不多三分钟就又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灯火夜市,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所以也并不知道这尽头是这样一片有点安静又有点像是浸泡在在黑暗里要蓄势待发的街头。
那就现在叫住他吧,反正他也没发现我,而且谁也没发现我像弹片划过眼角那样心惊胆战的失落。就这么叫住他,然后在他死水一般的眼神里把我身上唯一跟他的联系交还给他,转身划过一片冬季的白色尘埃,潇洒地在心里默念一句陌生人再见,然后就被绞进再也不见的死循环里。
——喂……
还是晚了一步啊,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所以在我喉咙里发出变扭的音节的时候,声波还没传过去,他就已经转身走进到一道深红色的门,那里透出来的光是黯淡的橘红色,以及飘飘悠悠的外文歌。
那应该是个酒吧吧,我探头回避着门口侍应的目光,看到招牌上是一个大大的“I”字。就是这样一个英文字母,不张扬不显摆,方方正正地仿佛被谁拍扁了在那道门之上,红色的毛绒绒的光圈里围着惨白色的灯光,看上去像是WORD文档里文本选定的鼠标样式,读上去又像是一声不轻不重的沧桑太息。
我握紧了胸前的军牌,他是在这种地方活动的人,那么我们肯定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也就是说,这两次的偶遇,都是比偶然更偶然的,但是这种偶然被偶然地用完了,下次必然不会再有了吧。这应该是我唯一把东西还给他的机会了,虽然我明知道这个东西也许一点也不名贵。
——不好意思,小妹妹,请问你成年了吗?
如意料之中被穿着黑马甲的侍应拦住了,他就像是个闲来无事的捕鱼者,在静谧的河边死守了一天,打着盹看着我这条忽忽悠悠的小鱼最后撞进了他的网里,脸上毫不掩饰着自己有点亢奋的正经。
——我只是进去找个人,我把东西给他一下子就出来的。
我努力作出诚恳的表情,不让自己被拆穿刚才我明明跟了他一路却没借机还他的尴尬。可我的说辞和面部表演还是没打动他,他双手抱胸装起了卡巴斯基,那种腔调就好像他这一秒放我进去,下一秒就会被老板卸载掉一样。
——小妹妹啊,我们这里可是很正经的酒吧,没有成年,一律不得入内。
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我,正好拦到我的颈脖处,一条白色的警戒线远处出现了一个袅袅婷婷走来的人,正红的唇色从灰暗的灯光里杀出一条别样的血路,她走到我面前,却转头跟侍从说了两句,然后那胳膊就像是被刷过卡的黄色升降杆,自动地放了下去。
200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