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手机里的天气预报简讯并没有告诉我晚上会下雨。
所以当第一条雨丝擦过我涨红的脸颊,我几乎以为是老天在为我的又一次作茧自缚嘲笑到了哭。脸上的痛楚越来越清晰,我是在玩命地奔跑,把所有可能劝退自己的理智全都甩在公寓铁门之后。我明明知道陈逸会等我,却还是止不住自己要加速的念头,我明明知道我等得比较久,却还是不舍得让他多受一分与我相同的煎熬。
这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想我并不慈悲,因为在我奔向这个人的同时,我也在暗处放了一把火,用我并不意味着什么的等待将另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托湮灭得不着痕迹。但是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试图点醒和责怪我,等待真的是一种可以将任何罪孽压到尘埃里的力量吧。
脸完全被雨水打湿,我像是淋漓地痛哭了一场,心跳的律动一直从胸腔蔓延到脖颈的知觉。当我用手拨开那些沾上雨水的杂草,那些打在手臂上的红痕,竟然让我觉得冬天站在春天的背后将她温柔拥住,陈逸站在楼梯上的眼神再一次重重打进我的心扉里。
他果然还在等着我。
桌子上染着只剩了一小半的蜡烛,狼狈的烛火是整个空旷基地里唯一的光源,顾昕昕买的蜡烛确实是只剩下这一根了。也就是说,当初她多买一根,或者少买一根,都不可能营造出这种天意与重逢契合的氛围。
陈逸坐在几张旧报纸拼合起来的地方,那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来这里时摊开的了。与我在暑假里那次跑来这里找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眼里虽然写着疲惫却没有了颓丧,他眼睛里的那些光,俨然变成了我第一次在冷饮店里见到他时的光彩,甚至更参合着一些自由的豁然。
——古湘呢?
我总是被我自己脱口而出的言语恶心到。我明明还没有资格以吃醋的心情和诘问的语气问出这种做作的问题,却还是被女生嫉妒的天性抢先一步霸占了话语权。
陈逸只是露出片刻吃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收回那些,单手撑了一下报纸站了起来,一刻也没有停顿地朝我走来,他的走姿有些别扭,也许是因为坐久了腿麻,还没有调整过来就走动。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我多久,顾昕昕没有告诉我,也应该没有告诉他,我到底会不会来。
他坐在这里陪着孤单的烛火等着我,到底是在等着我,还是在等着被证明我非他不可。而我的确是着了他自信的道,就算顾昕昕十点钟甚至是明天晚上七点钟告诉我,我还是会跑过来,肯定。
——外面下雨了?
重逢后的对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的离题似乎不相伯仲。他走到我面前从我发丝上捻下一串雨滴,然后手又带着点不甘心地垂回身侧,他不嫌脏地任那些雨水沁进他的皮肉里,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顺着那串雨水一同被他收进了身体里。
我努力收住自己想要大口喘气的生理反应,却还是抵不住心脏过快的感召,最终无声喘息起来。
他会这么问我,很明显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开始下雨,我就更肯定他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不少时间。我点了点头,然后发现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衣服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还穿着虞天神送我的情侣装。
——杳杳……你今天怎么穿成……还蛮可爱的。
同样的一句话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次了。虽然我没有穿着它照过全身镜,也知道这件衣服跟我是不合适的,它本来就属于万玲,那个纤弱,耐得住寂寞的女生。就像我知道我和陈逸也是不合适的,他本该属于……算了,不说这些了,已经说得我自己都烦了,无论他本来属于谁,我不都已经将其中安稳的平衡给弄破了么。一个做了坏事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于命运和归属评头论足。
今天与我有过交谈的人,似乎都第一眼注意到了我衣服。我从来都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虽然顾昕昕说过我皮肤白穿红色会很跳,但我受不了去想象那种自己在人群里明明鲜艳着,表情却黯淡的画面,于是我骗顾昕昕我讨厌红色,她也就此记住,没给我买过红色的衣服。这是我的第一件,也可以说不是我的。
陈逸开了口,然后发语言权就像一个操场上黄蓝相间的排球一样被传到了我这里,接下来轮到了我说话,我觉得我们像是在辩论赛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按照流程走下去,又像是两个民歌的初学者,别扭生硬地对唱着。
即使我的精神与眼神一起涣散开来,但也知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绝不是接起他的话茬跟他手牵手并排坐下来讨论这件造孽的衣服。
那么我又该问什么?依旧绕回到之前的那个“古湘的病究竟是什么”的纠结点,还是提出一个新鲜点的“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之类的问题?我总是在这种时刻想一些超脱我的智慧可以解决的问题,比如我在找一个可以让我一下子得到最多真相的问题,比如我在找一个可以不触动陈逸,不伤害古湘,不难堪自己的提问方式。
但是这样的思考实在是让我超负荷了,到了后来我干脆劝说自己直接装死,反正陈逸也不可能跟我站在这里干瞪一个晚上,以他的智商一定更能比我找到一个继续下去的话题。但是我显然也高估了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被心里的纷乱拖累理智的程度,他轻轻弯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无措放下,这一尴尬的笑之后又是久久的僵持不下。
陈逸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较之两个月前,几乎好像连头发都没怎么长。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身上穿的白色短袖T,如今精瘦的身体之外裹上了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我想如果这时候仓库里能够下一场雪,白色的晶体落到他蓬松的头发上一直融化到透明,那我大概可以应景地讲出一些矫情空灵的话,问出一些天真狗血的问题。
是他先转身的,然后我也跟着他坐到旧报纸上,由于我们本来就铺了不少的报纸,所以多一个人坐上去也没怎么拥挤。与陈逸独处并不是一两次了,每次的心情却都能迥然不同,我想在我生命里,能带给我如此五味陈杂的一幕幕的人,他是第一个。
——杳杳。
在静默翻着白眼横亘在我们之间很久之后,他毫无预兆地叫了我的名字。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杳杳。
他没等我回应他,很快又叫了我一声,这一次还用了一次深呼吸做前缀。我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跟我告白之后,曾经说过,我不必那么快就回答他,等他处理好古湘那边的事情他会再向我告白一次。
而今天他能出现在这里,很明显是已经以我不知道的方式完成了那些事。可我害怕那样的对话再一次迎着一大串的空白而来。女生心里总是有些男生无法理解的完美主义,虽然我不像陆佳云那样在幻想里追求极致的浪漫,我可以不要樱花花瓣。但是最起码不该是在这个散发着些许霉味的地方,穿着让我看起来比平时要臃肿一倍的衣服,就着快要燃尽的烛火。这一切看起来都太不吉利了啊。
——嗯?
但是我还是得说但是。但是我还是想听,这是唯一可以证明我的无名相信和等待并不是一场悖逆着所有人去冒险的骗局。
我总觉得以我们十三四五岁的年龄说出“我喜欢你”甚至是“我爱你”这句话,在情感的波澜中显得太突兀庄严了,那是并不能被人理解的反叛,大人总喜欢用幼稚来判断这种轻飘圣洁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恋。然而陈逸他总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听到什么话,甚至是看到什么动作,能在心里挤出一捧温热的眼泪。
于是他说。
——杳杳,我回来了。
然后他朝我笑。他没有说“我来到你身边了”,他说他回来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一开始就站在我身旁,只是偶然地、意外地去到了别人的身边,继而又心心念念地朝我奔回来。他在我的指尖,我的心尖上温柔地凿开了一个口子,我所有的负罪感和抵触都化成黑色的烟雾迅速地逃离开了身体。
——那古湘呢?
虽然负能量倾泻而出,但不代表我的拖泥带水能被彻底改变。我没有就那句浪漫的归来作结案陈词,我知道虽然那并不是一个问句,但是一旦我有所回应,就意味着我接受了他的告白,也接受了他两个月来留给我的空白。
但是更多的,我并不是想报复他的消失或是考验他。我是在乎古湘的。我知道恋爱并不是一个工程或者项目,如果你要结束和一个人的关系,往往一个片段或几个说辞就能彻底断干净。但是陈逸经过了两个月才风尘仆仆地重新回到这里,这中间的起承转合必定是我无法承受和直视的鲜血淋漓。
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他在一起,我告诉自己,如果他要告诉我古湘已经死了的话,我绝对会马上站起来就走。因为如果要我拿自己幼稚的盲目去和古湘那种以生命为单位的轰烈相比的话,我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了。
——她已经好起来了。
我就说,陈逸总是这样的。每次当我开一场要放弃他的赌局,他就将不轻不重的言语押下,让我不得不盖紧骰盅,将命运给我的怪力乱神全部抛开,我把注定压在手掌之下。一次次对命定的悖逆,却把我们两个犯了错的人越拉越靠拢。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还是问出来了,所有繁杂的光线被射向同一端点,这是我们之间的症结。
——其实她……
——陈逸**的!
暴怒的声音闯进来,桌子上笔直的烛火突然一颤。张孟轩的闯入打断了真相的展开,但是这样的意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等了陈逸多久,他就以双倍的自责和急躁,陪着我等了多久。
2008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