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轩并没有哭，但眼睛却红肿得像是个失恋的少女痛哭流涕了一宿的后果。陈逸在见到他这副样子以后也没有多紧张，只是从我身边缓缓站起，我也随着他一起站起来。
就算此时张孟轩冲过来揍陈逸一顿或者紧紧拥抱他，我也都不会觉得奇怪。试想如果是顾昕昕整整不见了两个月然后又出现，我是不可能不责怪、不痛哭、不欣喜若狂的。即使我觉得自己的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但脱离了精神世界这块自说自话的领域，活在现世里，我依旧是个什么生活问题都处理不好的小孩子。
后来想起来我们三个人真的有点搞笑。竟然就这么站了好几分钟，陈逸看张孟轩，张孟轩看陈逸，我看着张孟轩身后的墙上那块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污渍。在那几分钟里，他们以眼神说了多少话，打了多少场架，我一概不知。就好像有时候我和陆佳云突然会一起笑出来，却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
张孟轩到底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真汉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要把陈逸挫骨扬灰的火光，也跟着松了口气。
——那个……小顾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呢？哥哥打扰到你们了？
我就知道张孟轩要么暴走，要么犯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的，但只要他刚才冲进来的时候稍稍观察一下，就应该感知到这仓库里的空气正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纠缠着。他总是这样，以最轻佻的方式来撮合我和陈逸。
——嗯，非常打扰。这种感觉就好像关羽和张飞要挥兵打仗，刚吹响号角，魏延却突然光着屁股跑出来说自己的痱子粉用完了。
这个人真的是陈逸！？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认知，虽然从前他们两个在我们面前也是互相拌嘴，但是这句话里的比喻精妙到实在不像是安静儒雅的陈逸能想到的修辞。我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从我认识陈逸开始，他的心里总是被什么结给系着，从小沁到古湘，每一块巨石都压得他喘息无法自如。而现在他必定是终于挣脱了命运随手丢下来却差点勒死他的绳索，于是他开始被自己难能的自由给改变，把阴云扫走之后不仅还回蓝天，还开出光芒四射的小太阳。
张孟轩的表现并不如我惊讶，也许是他从前也听过陈逸说这样的话。
——啊……哈哈哈？
张孟轩试图用一些干笑来化解没人接陈逸话梗的尴尬，但是完全没效果。如果要再僵住一次，我第一个受不了。张孟轩似乎也觉得没必要对我们这么生分，于是走近了些去撞陈逸的肩膀，陈逸本想嫌弃地躲开，又被他的大手揽住了肩头。
——兄弟，搞定了？
我不知道张孟轩问陈逸是搞定了我没还是搞定了古湘没，总之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我心里的那一闪即逝的不爽可以完全被忽略。
陈逸不语，但是微笑情不自禁地漾开，笑着躲开张孟轩的拥抱。张孟轩知道自己得到了默认，但是那种豁然并没有在他的表情里住得太久。他将表情调整到一种端凝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信步走到旧报纸后面的墙面前，拿起地上其中一个保鲜袋。那些本来透明的袋子被时间氧化过以后竟然变得像是蒙上一层雾气，垂头丧气地堆在墙边，躺成一排说不出的冷落。
张孟轩开始撕那些零片后的双面胶，然后在我和陈逸不解的目光下把第一片粘了上去。然后又是一片。
——你还想玩？
陈逸凑过去轻声问他，那声音轻得连粉尘浮动的响声都能盖过它。不止是陈逸，连带我也觉得张孟轩这样的举动诡异地很，所以不以平常地态度随意地和他搭话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不是啊，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小佳云以前好像很想看这幅拼图拼完以后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的，他突然想起的，是陆佳云不再将小时候的想念进化为爱恋，他想起的是陆佳云的爱情观里不再容下他，她已经有了一段诉说起来可以达到内心荡气回肠效果的恋情。
他甚至一度成为了陆佳云浪漫里的污点。因为如果在小时候，陆佳云没有跟张孟轩许过任何幼稚真诚的诺言，没有跟张孟轩道过无声狼狈的别，如果王航确确实实是陆佳云生命里倾慕的喜欢的第一个人，那么这段故事随时可以写进小说里，刻进光盘里，让绝望的人重新燃起追逐爱情的火苗。
但是爱情从来是拖泥带水不负责任的，它要么同时住进两个人的灵魂里，却不在同时抽离。要么从一开始就只缠着一个人，而放纵另一个人肆意的伤害。
我从来都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加希望陆佳云喜欢的人是张孟轩。我甚至希望陆佳云在和张孟轩朝夕相对之后又重新让小时候的记忆主宰自己，忽而明白自己从来没忘记掉他，而对王航只是出于崇拜目的的迷恋。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也可以说，对张孟轩的感情不过是小时候对爱情的无知。
所以说，同样的三个人，同一段感情，总是可以有不同的写法，可以在笔下随意地牺牲任何一个人。所以说，喜欢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准呢。
我先陈逸一步走到张孟轩身边，也从他手里的袋子里拿零片。
你能相信吗，在我和我的初恋模糊着坦白了心意的那个晚上，我竟然陪着他，还有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为了他喜欢的，我认为会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的人，拼了整整两个小时。
从最开始的五个人，到后来的六个人，再到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那些疲累的喘息，全都完完全全化在这两个小时之间了，像冰块，也像眼泪。
我和张孟轩一起坐电梯上到十楼，他在感应灯下很潇洒地拿着钥匙开了锁回家了，陆佳云的家。但是我一摸口袋才头皮发紧，刚才听了顾昕昕的话我就冲了出来了，连钥匙都没带。我更加不知道她当时到底希不希望看到我回去。
挣扎之下我还是按下了电铃，也不知道等下如果没人开门，我是应该嚎啕大哭地拍门求饶，还是带着我的骨气跑到对门去让陆佳云收留我……然后明天再来嚎啕大哭地拍门求饶。
顾昕昕毕竟还是惦念着一点亲情，大概只是恶意地拖延了走过来的步子，所以隔了一分多钟打开了门，而在那一分多钟里我竟然没敢再按第二次电铃。可见在我的心里，我也觉得和陈逸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有点让我愧疚。
顾昕昕只是看了看我，就让开了身子回房间去了。
我躺在床上跟陈逸传简讯，我觉得内容和以前没什么分别，只是禁忌的感觉下去了很多。我的脑子里两三次闪过张孟轩说那句话时候的样子，鬼使神差地给陆佳云传了个简讯。
——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过张孟轩啊？
无论她回答什么，这个答案无非是让张孟轩站在“有一点遗憾”和“完全自作多情”之间勉强地举起谁的手宣布获胜。这是一个下定义的问题，并不能改变什么。不，也许能改变什么，就是让陆佳云也一起陷入我们的症结里。
人总是忙不完难过不完的。如果陈逸没有回来，如果我依旧独自沉迷在那个不具名的迷局里，我还有什么心思去心疼张孟轩对陆佳云的痴情。人的确只会同情过得不如自己的人，人的确会在解决一个麻烦之后给自己找来一个更不可理喻的麻烦。我们明明可以一一避过的尴尬的问题，却仗着自己年轻的保护膜不偏不倚地撞上去。
——不知道啊，应该没有吧。
陆佳云回我的简讯从来不会耽搁时间，我想我是可以给张孟轩的爱情下个冰冷的结论了。但我明明也知道，陆佳云一点过错也没有。人不能跟站在感情两端的那两个人都混得太熟，否则不容易偏心，不容易任性。
顾昕昕直到第二天叫我起床的时候才算是跟我讲了第一句话，而且并不带着不耐烦的声调，可见她已经将郁结从心底扔开。甚至还在我刷牙的时候拿陈逸开我玩笑。
——牙齿刷干净点噢，不然接吻的时候看到牙缝里有昨天晚上的菜叶子很难看的。
再不然就是吃早餐时害得我差点把牛奶喷到她脸上。
——啧啧啧，怎么还吃啦，腰粗了抱起来很丢脸的。
顾昕昕的这些话除了让我心悸脸红之外，也不得不让我浮想联翩起来。
陈逸回来，算是允了对我诺。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正式确认情侣的关系，但是按照这种形势走下去，也许我们根本用不了再互相表白一次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那么到时候顾昕昕所说的拥抱，甚至是接吻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
但我毕竟是第一次与恋爱这个词沾边，在这方面有点洁癖是肯定的。陈逸的初吻是给了小沁还是古湘，我无从得知，总之已经不为我所留，那么拥抱一类的事情就更是平常了，就我看到的来说，就已经有两次了。
从心底浮起一点不爽，又很快被自卑给拉扯回去。我根本没资格去嫉妒陈逸和小沁，还有古湘的过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在我还不认识他的那些年岁里，他与她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情节，是怎样的一个瞬间使他选择了去喜欢小沁而不是古湘。我都没有资格一一过问。
就好像即使王航是现在站在陆佳云身边的那个人，却也办不到在时间的历史里抹去陆佳云小时候对着张孟轩的每一个认真的笑颜。我想如果有人有心去挑挑拣拣，必然能在那些彩色肥皂泡般不断浮起又加叠的记忆里，找到一个真心想要永恒的画面，一个也好。
——你看看你，幻想起来了啊？
顾昕昕以为我是在幻想自己跟陈逸接吻或拥抱的画面，又睥睨着我继而摇头，低头看了看表，抓起书包就跑出去了。为了讽刺我，她今天的确耽搁太久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面包渣，把盘子和果酱拿进厨房里洗了个手，然后也出门了。
我的心里载着对古湘的自责，对张孟轩和陆佳云的惋惜甚至还残留对虞天神和万玲的那些似有若无的期许。但是真正占领着上风的，还是陈逸，只有陈逸。他的那句“我回来了”，让我学会感动就要哭，支撑不住就该对命运撒娇乞求，我开始寻回一些做女孩应有的娇纵与特权。
我开始真正在爱情里喘息着小心翼翼试探地活着。我开始希望见到陈逸，每天每天。
贪心矫揉造作地在我心里铺展开来，我却从未意识到被主宰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2008年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