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做的事情，会在以后的时间里逐渐串成一条线，有人说这叫将错就错，有人说这叫得过且过，我不知道，只是相信了一句话——“你越功利，世界对你越神秘”。
这话是孟桐说的，他是个写字儿的匠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正在开始一项工程，他要抄完一百万汉字，内容为诗经到微博。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
他说，就是喜欢。
我让他多说说，他就慢悠悠地说了起来：
二年级开始的一项培养，真的坚持了下来，如今也受益很多，那时候却不能理解，手里拿着笔，耳朵却一直在听电视剧，偶尔抬头，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毛笔悬在空中半天，父亲看见了，关掉电视，我的耳根发烫，低头写“宁静致远”。
笔是父亲买的，价格一般，中楷羊毫。也没有现在的一得阁墨汁，就是小瓶小罐的廉价墨汁。崭新的白纸，订成一本小册子，临过的帖子从一开始的欧阳询、柳公权到后来的赵孟頫、颜真卿、文徵明、王自元、王羲之到康有为，后来自己接触了赵朴初和启功。
都是拓本，黑白斑驳很是好看，会觉得怎么可以如此神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个下午，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拿个毛笔练字，拓在一个个九宫格、米字格、田字格等各种训练间架结构的字帖上，描啊摩啊，满屋都是写满的字。屋子里满是臭臭的墨汁味。
没有停过，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坚持下来，就是喜欢，感觉每一个字写好了在那里盯着看，就是很好。
看他似乎不会再往下说，我就又问，你喜欢的一百万汉字都有什么呢？
他就拿了几条给我，都是A4纸，横向写成，毛笔硬笔中性笔都有，楷书行书都有。
第一张上，是李白的句子——“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
第二张是小楷，写的是费孝通悼念亡妻的一段文字，瘦细无比，像是刻上去的，情深意重。
第三张是上官云珠的儿子怀念母亲的一段话，出处注明来自贾樟柯电影《海上传奇》。
我就又问，你从哪里找的？
他说，网络化时代，搜索才是必杀技。现在这些个文盲，口口声声要做移动互联网，要做物联网，要做大数据，归根到底，看书太少，在谷歌搜索里，输入费孝通，空格，再输入一个美字，你就会看到一段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基本上就是和谐社会的应有之义了，我们有这样的老先生，对许多问题给出了终极答案，至今无法突破，只是我们后人被迷住了眼睛，无法看穿。
那你是怎么搜索的呢？
顺藤摸瓜。
两人继续翻看，我心里涌起一股非常奇怪的情感，我想，这个工程其实不算浩大，不过真的很叫人佩服，他是练过字的人，知道方块字的好，沉浸其中，自然会有成效。
中午吃了饭，我说，我有些疑问，想问问你，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问吧，有话但讲无妨。
你觉得汉语和英语的区别是什么？
无区别，单就写作而言，汉语在近代之后，始终无法超越英语，不及人家准确，这是最大的毛病。如今不管什么语言热，脱不开的是，无知。
怎么讲？
各美其美啊，没有看到更多更好的，就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最好的。这是个死结，因为无法穷尽，但是可以拼力接近，越接近越谨慎。
有点玄啊？
不是的，只是心手合一的程度深浅而已，你看王羲之买鹅的故事，就是因为鹅掌厚实，在水面悠游来往，水底却是另外一副模样，划动力巨大，写字是这样，干事情是这样，有个人说得好啊，知道你的事情，但不知道你的心情。这一字之差，在落笔上，在说话上，差别大了。只是我们选择或者忽略，渐渐遗忘掉罢了。
我又问了些闲散的问题，他都细致耐心解答。告别之后，我感觉肚子好饿。
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后，我问他进展如何。他说，不顺利。怀疑涌上心头的时候，坚持就变得幼稚，我就说，你可能是没有找到一条心无旁骛的路径，比如窄到无人问津的兴趣爱好，虽然写字儿的不算多，不过还也不少，他于是说，是啊，缺一个标准。
我就问他对现今书法的看法，他又开始说。
启功的字透露着皇家气质，俊秀，但也偏瘦，似乎藏着许多委屈，不敢伸展开来。那个叫欧阳的，不提也罢，不入我眼。有些人以文成名，因字获利，比如贾平凹，据说就挂着价码表卖字呢，说是古朴，可否理解为欺骗？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
看着他低头思忖，心生劝勉，就说了句，有些事情不要着急，假以时日，水落石出。
他笑了起来，说，嗯，就是的。就匆匆分别了。
2014年，我都四十岁了，接到他的邀请，信息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右手抒情的方式已完成，期待你来。”距离他告诉我这个计划已经五年了。
我找到了地点，看他招呼着人群，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相机，有些带着谷歌的最新款眼镜，在他的展览前拍照，我想，世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人们还是如此热爱自己。
他领我到南配殿，说这里的请你务必看看。
我进去，并无旁人，他说，这里面只有一件作品，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选段，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送给你。
他就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一片巨大的蓝布面前，我扯脱，字儿一个个的显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我想，这样也挺好的。他算个稀里糊涂的人吧，一定有些人，想回到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