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姆妈去了香港。走的时候,姆妈说,你也是个大人了,我放心。等我在那里定下来,你再过来。
他于是就和小说里的上校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那根本不可能到来的信。等啊等,去了香港的姆妈没了消息。再后来,运动开始了。
他和杨妈被人从家里的大房子里赶出来,只好去投靠三哥。彼时,三哥家也不太平。虽说家里的油漆厂早已公司合营,三哥担任的不过是个闲职,老底还是被翻出来。
一日,又有一群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揪住三哥夫妻两人就往楼下走。两个人面对面跪了,周围围了一圈人,声讨声此起彼伏。有个带头的,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桶油漆。李英璇被人拎起来,有人在她手里塞了一把刷子,你不是说要跟他划清界限吗,今天就看你表现。周围的人,一同喊起来,刷!刷!刷!这声浪一声比一声响,好似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道。他们的脸孔被黄昏的落日照射,红堂堂的泛着油光,兴奋里隐约带着疯狂的表情,仿佛着了魔一般,是说不出的诡异。事实上,地上那跪着的男人,也不见得和他们有多大的深仇大恨,甚至不见得和这些人有过交集。
李英璇的头发已乱,披散开来。被那带头的人一推,她往前冲了冲,身子差点站不住跌到。见她不表态,旁边有几个人去拉她,摁着她那拿着刷子的手往油漆桶里去。刷!刷!刷!她动了动嘴角。没有人听得见她说了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她终究是发了狠心,甩开那些人,接过油漆桶,把那刷子在桶里捣了捣,向自己男人的头上刷去。刷!刷!刷!一下、两下、三下。不知是谁喊,倒他头上!倒他头上!倒!倒!倒!她的手不自觉地一倾。红色的颜料咕噜咕噜灌下去。底下的人已不是她认得的人。
不久,李英璇和三哥离了婚,带了女儿搬走。
公寓里,只剩下三哥、他还有杨妈。还会有人上门,但杨妈也不好惹。大体是觉得已没有什么好再失去了,能抄的抄了,能散的也散了,索性不管不顾起来。杨妈堵在门口撒泼,撩开嗓子吵,我还怕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不成。我乡下人,老骨头一把,来呀来呀!杨妈的凶,吓退过不少狐假虎威的人。有人要来把三哥和他带走,杨妈也不甘示弱,你们要做什么!实在不行,就跟着,一副护犊子的架势。
所有的人仿佛都不用干活了。三哥几乎每天都要被拉出去,在弄堂里,腰弯成九十度,敲着挂在自己头颈里的簸箕。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是我。回来累得不行,倒头就往床上睡。三哥的话越来越少,烟却越抽越猛。卧室里整日烟雾缭绕。
他亦无事可做,只好睡觉。梦里,三哥还是那个穿了马裤和朋友在马霍路上兜马路的富家子,成天嘻嘻哈哈,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练完骑马,他带他去跑马场对过的大华影院看最新上映的《夜长梦多》。出来的时候,三哥问他女主角好不好看。不好看。为什么?骨架子太大。三哥哧了一声,你不懂。很多年以后,他在报纸上看见劳伦白考尔拿奖的照片。那张脸孔老到他已认不出来。原来,亨弗莱鲍嘉这个电影皇帝娶了他电影里的女主角。他记起她当年在黑白胶片里的样子,李英璇的面孔突然与之重叠起来。他总是认为她不够好看,不符合东方人的审美观,面部轮廓太过于硬朗。现在才想起来。你懂什么。三哥那时是这样说的。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暗下来。从卧室里出来,唤了两声杨妈,没有人应他。兴许是出门去买东西了。他推开三哥卧室的门,见三哥坐在窗台上抽香烟。睡醒了。三哥也不等他答话,自顾自点点头,像是肯定自己的说法,然后把烟头拧灭。杨妈说要晚上要包馄饨给你吃,出去买皮子了。哦。他揉揉眼睛,有些迷糊。我叫她少买一点,晚上就你们两个人吃。你不吃了?不吃了。外面的天空有群鸽飞过,三哥转过头朝他笑笑,想想真没劲。他突然意识到三哥是在等他睡醒。你坐在窗台上多久了?一下午了。那你下来吧?不了。是辰光要走了。等一下!三哥朝他摆摆手,嘴巴动了动,看上去像是说再会,但又听不真切。然后,窗台上的人就不见了。他来不及去抓住他,只听得楼下“砰”一记闷响,他一屁股软瘫在地板上。他实在不敢把头探出去看那情景。
吴厂长那日正巧去他们家,也正巧看到人被抬出来。虽有白布盖着,但红色的血渍还是不断印上来,一大摊一大摊触目惊醒。又是一个。在吴厂长家附近的那些“黑弄堂”里,几乎每隔几日都会有这样想不开的人被横着抬出来。只是吴厂长没有想到,有一日,被抬出来的会是自己的前任老板。你三哥呀,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天到晚笑嘻嘻,好像天塌下来都不管他什么事似的。
大夏大学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吴厂长到苏家的油漆厂,一直做到管理近千人的厂长。你三哥刚接手油漆厂时,大家都不看好他,总觉得这家业是要败在这二世祖的手里头。有些老人被挖角或跳槽,你三哥就把我提上去做了厂长。算是有知遇之恩。所以,仿佛要报答些什么。不多久,三哥家的屋子被收走,吴厂长二话不说就收留下他们。
吴厂长住在一栋四层的公寓楼里,此后几年,为了应付人口膨胀带来的压力,这栋房子又加盖了一层。由于一直没有小孩,所以二室户的居室还算空,腾出一间给他们住。吴太太是医院护士,古道热心肠,杨妈赞赏她烧一手的好小菜。
日子就这样过着。小心翼翼。好在,晚上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可以吃到杨妈做的热腾腾的饭菜。这样就很好。
上校终是等不到来信。他则稍微幸运些。到他早已不再对离去的母亲抱有希望时,母亲却从香港打来电话。原来母亲去香港投靠了远方亲戚。后来又再婚。母亲问他,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他只提了一个要求。
在他离开那栋房子的十四年里,他有无数次路过它。那里起先换过好几任住户,后来一家仪表研究所搬进去。好多次,他只是站在对面的街角上遥遥地看,之后不动声色地走开。等他带着杨妈再度回到这栋房子里,才发现,有些今非昔比。花园里的玫瑰圃不见了,荷花池被填了,广玉兰树被砍掉了。原本的大花园变小,被隔开来,前面莫名的多出了一排像兵营一样的平房。房子里的家具不见了,有些格局也被重修改造过。虽然陌生,但他却还是认得的。
没有关系,至少那两棵金桂依旧飘香。搬回来第一年,他栽了一棵白玉兰。此后,它果然不负期望,长得很好。
是吃饱饭没事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就数这棵树上有几朵花。数到斗鸡眼。他朝景略笑。因为太无聊了。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在街角路口的那个红绿灯处,一个绿灯下来可以过几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