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一度想给苏先生找租客。可这房子年久失修，苏先生似乎也没有意愿再彻底整修一番。不时，会蟑螂和老鼠悉悉索索从脚旁蹿过。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爱。也有公司愿意出钱整栋买下，但苏先生却不乐意。
原来的租约到期，他就租了苏先生的一间房。每日早晨，苏先生会准时喊醒他吃早饭。烤好的面包盛在盘子里，还有现煮的咖啡。周末天气好，苏先生就在三楼大露台上摆张桌子，端出一套银质茶具。老货。苏先生道。他坐在桌子旁边，看苏先生举着烧牛奶的铝锅走过来，然后再把烧热的红茶倒在银壶里，接着帮他倒上一杯，顺手放进去两片刚切的柠檬。那样子看上去有一些好笑。笑什么。苏先生问。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干嘛要煮好了再倒壶里。煮的浓呗。苏先生很是得意地吸一口手里的香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喝。
在康白渡的房屋公司待到第三年，温州人找上了景略。毕业四年，温州人看上去见老不少，一杯白酒下肚，温州人的话就多起来。上海这地方倒是养人，兄弟你都没怎么变过。景略闷头喝酒，你现在发达了。温州人哈哈笑起来，就是家里的那点生意，小打小闹算什么发财。倒是兄弟你，做的这行，前途无量。要不要联手一起发一票。
景略的手头上确实已有一笔积蓄。
芳登之后，他还做成过几笔这样的大单。最难的一单，是一个香港企业家看中的一套独栋洋房别墅，相传在解放前是知名大资本家的宅子。现在里边有八九户人家，有血亲，也有不相干的人，关系层层叠叠，错综复杂。香港人委托了康白渡的公司独家操办此事。他们一户户去谈，承诺只要同意出让，丰厚的动迁款立马就可以打到账户上。大多数人心动了。这笔钱，确实可以买到又新又大的商品房，独门独户，防盗门一关从此和隔壁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这房子里厢，有一个住在底楼快六十岁的男人，听到楼上几户亲属已经同意卖房子后，忿忿地一拍桌子，不孝子！爷爷晓得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说这话的人，也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不肯搬迁的一户。
不到一年的功夫，楼里的人家已全部迁出。除了这一户。康白渡有的是办法。于是，一群工人入驻，装修没日没夜进行，花园里到处堆积着木料和水泥沙包。那男人也同他们争执过，还找来了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工人们两手一摊，房东买了房子总不可能空置吧。问题没办法解决，人们起先还说忍一忍就好，投诉次数多了，连协调人员都觉得麻烦。背地里说那男人拎不清，香港人开了那么好的条件，住哪里不是一样住，现在不上不下自作孽不可活。更难听的也有，还以为自家是纺织大王家的小开，其实瘪三一个。时代不一样了，见好就收识时务为俊杰。
房子已破败，外立面灰蒙蒙地满是污垢，原来的外部装饰也都剥落。事实上，这个街区里，像这样的房子几乎都呈现出颓废且令人沮丧的面貌。他走进去，看见右边厨房的墙壁上是几十年积下的油腻，足有几厘米厚。一年前，他初次踏进这栋房子，这里一扇窗户的玻璃破了。如今依旧如此。可见主人的漠不关心。左边的房间里，大门敞开着。男人坐着看报纸，一个男孩坐在屋子当中的桌子上做功课。听见有人声，男人和男孩子同时抬起头来。侬又有啥事体？男人问。朱先生，到外面来抽支烟吧。他抽出一支手里的中华烟扔给那男人。男人皱皱眉头，同男孩说，侬继续做功课。哦。
等他回到苏先生家，已是半夜十一点。打了电话告诉康白渡，朱先生同意搬迁。康白渡在那头嘿嘿一笑，还是你小子有办法。他和衣躺在床上。我大学同学现在xx中学做老师，可以帮忙找到特级老师补课的……买家那里我可以去谈，再加5万，你儿子的大学学费就来了……他晓得，人有时候，就是憋了一口气，要抓住这最后一层早已不存在的薄面，恨恨地一咬牙，越是这样越是不搬。硬碰硬不行，只好往最柔软的地方下手。他此前跟隔壁街坊闲聊。你说老朱啊，结婚晚，四十岁才生儿子。他老婆么，跟一个做水产的老板跑路了，好几年前的事情啦……卑鄙吗，或许吧。
景略同温州人合资，在离康白度公司两站路的地方开出第一家店，三个月后又是一家。最开始的一年里，这样的中介店铺他们一连开了6家，起初只做房屋租赁的交易。这些门店位于的区域，有不少70、80年代建造的房子，面积都是小小的，租金也不贵，在附近上班的外来人喜欢。
市场供不应求，几乎出来一套就会租出去一套，生意好，盈利也稳步上升。那时的房子是真心便宜。温州人亦是看中这个，所以才会想要在上面发一票。
来沪第一年，温州人手上大大小小的房子买了不下十套。
景略也买房子，因没有温州人那么财大气粗，只能小心翼翼。他第一套买的是公司附近的售后老公房，那套30多平方米的房子总价14万元。2个月以后他发现这套房子的行情涨到了17万元，立马就挂牌出去卖掉。现在还记得清楚，签买房合同的时候穿着衬衫，卖掉房子的时候还是穿着衬衫。然后他又买了第二套、第三套，但再也在没有这样急急地卖出去。他把买来的房子放在自己的店里租出去。
市中心一个台湾人建造的楼盘开盘，报出来的价格在当时看来简直惊人，隔了一条街对面的商品房一平方米只卖4000多元，可它却要卖到8000块。虽是全装修，但报纸上都说它贵。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后，香港楼市经历了一轮暴跌。上海人向来以香港为标杆，而且在这座城市的某些地方，也有开发商因为资金链断裂跑路，留下不少建造到一半的烂尾楼。所以大家都是看跌房价的。开盘一个月，台湾人的豪宅销量并不好。但温州人和他的几个同乡却趋之若鹜，几乎每个人都买了两三套以上。景略想了想，隔日还是同温州人一起去买了一套。他付了个首付，其余的就找了家贷款公司从银行贷款。他后来把房子租给外国人，100平方米的月租金为1200美元。按当时1：8的汇率，一个月光的租金就有近1万块，抵扣房贷只多不少。十年以后，这套房子市价600万元，陈竹替他可惜当时不多买两套，而他倒是知足，贪心不足蛇吞象，要是没有买呢。
合伙的房屋中介门店已开到两位数，温州人突然就退出合作，景略抱歉，我手头上资金紧张。房价慢慢开始往上涨。温州人的房子是越买越多，到后来有些刹不住车。
温州人最后一次找他吃饭。上周跟我堂兄在滨江一个楼盘那里买了房子，一个门洞36套，全部拿下来……捂着，以后肯定涨……温州人喝大了，说话都不利索。
也就是在那一年，上海的房价暴跌。温州人此前买房太多贷款太多，房价暴跌了贷款又还不上。人们看跌追涨，割肉抛盘一时无人接。不久，温州人就从一个商场的中庭跳下来。晚间新闻里播出来，是当场死亡。
假如没有买呢。假如现在回过头去看，假如温州人可以等上一等熬上一熬。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景略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假设，但这些假设全都不成立。人死不能复生。
又过了几年，楼市逐步回暖，这其中依旧还是有人一套接着一套追涨买，也还是人手里捏着钱不停观望再观望。此后，有人得意有人后悔，当年一时兴起稀里糊涂后的春风得意或是犹豫再三没有下手后的捶胸顿足，总之错过的机会就这样消逝了。
市政建设如火如荼快马加鞭地进行。这座城市的面貌改变甚至可以以日计算。苏先生的房子被规划进拆迁范围。那块地，如今是黄金宝地，寸土寸金，要加以好好利用，要规划成豪宅区、商业街、写字楼，钱才可以再生钱。老房子是有历史和岁月，但那历史和岁月是死的。是死路一条。有人拿着大半世纪前的门牌号来认祖，却找不到当初的房子。拆了。
推土机叫嚣着，一间又一间的房子被推倒。人们拿了钱，跑去远一些的地方，跑去“下只角”买新建商品房。当然也还是有有钱的人，还是可以留在市区。又一轮洗牌上演。
动迁组几次三番上门软硬兼施却屡次碰壁。苏先生白天常常锁了大门，骑上他的自行车去找吴厂长下棋。
有着土地证和产权证的苏先生最终成了“钉子户”。幸运的是，由于苏先生家的那栋房子恰好在街角的十字路口处，对于整个工程的妨碍并不大，且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也没有落得强拆的命运。但周围的房子就没有那么好运，全部被拆除，工程按照原计划进行。原先的小马路被拓宽了，这里造了商业区，那里建了大剧院。
那座戏院，即使夜里路过，也是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好看得很。好几次，景略路过都被在门口徘徊的黄牛叫住，票子要伐？票子有伐？
他和莲生去那里看过一次话剧。那日的莲生扎了头发，穿了一身素色的连衣裙。这样子，让他想起大学第一次看到莲生的情景。莲生有他那个年纪时可以想象出的上海女孩子的所有模样，且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纤瘦白净，温柔安静。但出于年少的羞涩，他却始终远观。温州人不是没有怂恿过他，甚至拿自己的例子来激励他。即使失败了总归是试过对吧。然而毕业了，他都没有勇气。
直到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他一踏进包房的门，就从人堆里认出她来。
景略一直没有和大学的同学联系。几年前，有同学来找他买房子，一起聊天回忆熟人，才有意无意打听到她毕业留了学校任教，第三年就和同校的老师结了婚。他若有如无地问这问那，还问了些其他人的近况来打岔。其实也是无心。他自认为不会像温州人那样，那么多年过去，心里还有不甘心。我跟她重新联系上了……那天送她回家在楼下正好遇见她妈……看到我那辆宝马760li后热情的不得了，让我上去喝茶……温州人酒醉后说话絮絮叨叨。两周以后，温州人跳了楼，死了。他记得温州人毕业时说，再也不回上海来。这话如同他说的很多话一样最后都失去效力。他亦不晓得，到底是这座城还是那个人或者只是一种情结，让温州人念念不忘，此后的努力全然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可他自认为不会。
他和莲生中间起先隔了两个人，吃饭吃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醉，人们站起来，走来走去的喝酒，从这一桌到另一桌。他和莲生不知什么时候聊起来，他这才晓得，莲生的丈夫去了美国深造，她则带着女儿留在国内。走的时候，他和莲生交换了电话号码。
莲生下午没课，他就开车去她的学校接她，两个人一道去看电影。工作日的下午，影院的人很少。景略想起大三那年，他捏着两张大光明的电影票想请莲生看。还没有走到教室，就在楼梯口遇到她和班上一个男生正说话。他们用语速极快的上海话交流，看见背后的人，顿了顿。咦，是何景略呀，有什么事情吗？莲生立刻用普通话说。总之他后来是找了一个什么借口走开了。那两张电影票被他转手送给了温州人。
那部戏，原著是上海女人写的，却是北京女人导的。景略没看过原著，看过原著的莲生说排的好。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多多早就睡了。陈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他，见他回来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快点去洗澡吧。
苏先生对钱没什么太大概念。大多数时候，钱并不经他的手。他这辈子没有工作过，年轻的时候用惯家里的钱，后来被抄家穷过一阵子，时过境迁那些钱又还回来，虽只是一部分，但也都够他一个人花销。所以，苏先生要的不是钱，他要的是房子，且只是这栋房子。
吴厂长曾当着景略的面取笑苏先生，为了房子连老婆都不敢娶，怕是女方来跟他抢房子。苏先生听了也不恼，有点默认似的在一旁闷声不响抽烟。
景略记得，他还住在这房子里时，每逢冬至清明，苏先生总要拜一拜烧些纸钱。
红色的纸袋里装满了锡箔，是苏先生一只一只亲手叠出来的。火一点，纸钱就立刻灰飞烟灭。火光照的苏先生的脸亮堂堂的。台风天下暴雨，他在老吴家下棋下得昏天暗地忘了时间。杨妈等了许久等都不到人回来，天黑下来，她就担心。打了伞去找，这一找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旧时因为在蜡烛下做针线活多了，晚年眼睛几乎半瞎。若是他在，断然不赞成她出去。可他不在，她出去就是要找他。回家看见房子黑灯瞎火，打了电话报警。第二日，有派出所的人找他去认尸。因为涨水，马路上的有些窨井盖揭了。杨妈就掉下去。
人守着这房子，反之亦然。花园里种了树，成了“困”。苏先生这一生，就被困在这里，离不得。而，唯有这里，才真是不离不弃，房子不会像姆妈那样一去不回。苏先生活在这房子里，成了个遗少，满满都是旧时光。
我以后就跟着你。
等你大了结婚了，我帮你服侍新娘子和小少爷。
你长大以后给我养老吗？给。
搬了杨妈回来就找不着家了。苏先生说。
